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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冰姑娘》安徒生童话

1.小洛狄
我们现在到瑞士去游览一下,去看看这个美丽的山国;那里峻峭的石壁上都长着树林。 我们走上那耀眼的雪地,再走到下面绿色的草原上去;河流和溪涧在这里奔驰,好像怕来不 及赶到海里似的,一转眼就在海中消逝了。太阳炽热地照在深谷里,照在深厚的雪堆上;经 过了许多世纪,雪堆凝结成闪亮的冰块,然后崩裂下来,积成了冰河。在一个叫做格林达瓦 尔得的小小山城旁边,在警号峰和风雨峰下面的宽广的山峡里,就有两条这样的冰河。这两 条冰河真是一种奇观;每年夏天,总有许多旅客从世界各国到此地来游览。 他们越过积雪的高山;他们走过幽深的溪谷——经过溪谷的时候,他们得爬好几个钟头 的山。他们爬得越高,这溪谷就显得越深。他们如果朝下俯视,就会觉得自己好像是坐在气 球上一样。 上面的山峰上笼罩着低垂的云块,好像是一层浓厚的烟幕;下面的溪谷里有许多棕色的 木屋。偶尔有一线阳光射进溪谷。把一块葱绿的林地照得好像透明似的。水在浩浩荡荡地向 下奔流,发出吼声;但是上游的水却只是潺潺地流着,进出一种铿锵的音调,看上去好似一 条从山上飘下来的银带。 有一条路通向山上,路的两旁有许多木屋,每座木屋都有一小块种马铃薯的山地。这块 地是非有不可的,因为那些木屋里有好多张小嘴——屋子里住着许多孩子,他们消耗他们一 份口粮的本领是很强的。他们从这些房子里溜出,朝一些步行的或是坐车的过路旅客围拢 来。这里的孩子们都在做一种生意。他们兜售一些木雕的房子——就是我们在这山上所看到 的这种房子的模型。不管晴天或下雨,人们总会看到成群的孩子跑来兜售他们的商品。 25年以前,有一个小孩子也常到这儿来,希望做些买卖;不过他总是离开别的孩子在 一旁站着。他的面孔非常严肃,他的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木匣子,好像他怎么也不愿放松似 的。他的这副表情和他的这个小样儿,常常引起人们的注意。因此旅客有时把他喊过去,一 下子就把他的东西买光了,弄得他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什么道理。他的外祖父住在山顶上。这 老头儿会雕出漂亮的新奇的小房子。他的房间里有一个木柜子,装的全是这类的玩意儿:硬 果钳啦、刀子啦、叉啦,刻着美丽的蔓藤花纹和正在跳跃的羚羊的匣子啦。这些都是孩子们 一看就喜欢的东西。可是洛狄——这就是这个小家伙的名字——总是怀着渴望的心情,睁着 一对大眼睛望着挂在梁上的一杆旧枪,他的外祖父曾经答应过要把这支枪送给他,不过要到 他长大了,有了健全的体格、善于使枪的时候才给。 这孩子虽然年纪还很小,却得看守山羊。如果说,一个会跟羊一起爬山的人算得上是好 牧羊人,那么洛狄就是一个能干的牧羊人了。他爬起山来比山羊还爬得高,而且,还喜欢爬 到树上去取雀巢。他是一个胆大勇敢的孩子,但是,除了当他站在倾泻的瀑布旁边,或者是 听到狂暴的雪崩的时候,谁也不曾看见他笑过。他从来不跟别的孩子一起玩;只有当他的外 祖父叫他下山去卖东西的时候,他才跟他们在一起,而这正是他所不喜欢的。他喜欢独自一 人爬山,或者坐在外祖父身旁,听这老人讲古时候的故事和关于他的故乡梅林根的人们的故 事。老头儿说,住在梅林根的人们并不是原来就在那儿:他们是从北方流浪来的。他们的祖 先住在北方,叫做“瑞典人”。这真是了不起的知识,而洛狄现在却有了。不过他从另外一 些朋友那里又得到了更多的知识——这些朋友就是屋子里的家畜。屋里有一只叫做阿约拉的 大狗,是洛狄的父亲留下的遗产。另外还有一只公猫,洛狄对这只猫特别有感情,因为它教 给他爬高的本领。 “跟我一道到屋顶上去吧!”猫对洛狄说,而且说得非常清楚易懂,因为当一个孩子还 没有学会讲话的时候,他是听得懂鸡和鸭、猫和狗的话的。这些动物的话,跟爸爸妈妈的话 一样,很容易懂;但是一个人只有在年纪很小的时候才能听懂。在小孩子的眼中,祖父的手 杖可以变成一匹马,发出马的嘶声,有头,有腿,也有尾巴。有些孩子在这个阶段上要比别 的孩子停留得久一些;我们就说这种孩子发育迟慢,说他们长期地停留在孩子的阶段。你 看,人们能够说的道理可多呢! “小洛狄,跟我一起到屋顶上去吧!”这是猫开始说的第一句话,也是洛狄懂得的第一 句话。“人们老说跌跤什么的——这全是胡说。只要你不害怕,你决不会跌下来的。来吧! 这只爪要这样爬!那只爪要那样爬!要用你的前爪摸!眼睛要看准,四肢要放得灵活些,看 见空隙,要跳过去紧紧地抓住,就像我这样!” 洛狄照它的话做了。结果他就常常爬到屋顶上,跟猫坐在一起。后来他跟它一起坐在树 顶上,最后他甚至爬到连猫都爬不到的悬崖上去。 “再爬高一点!再爬高一点!”树和灌木说。“你看我们是怎样爬的!你看我们爬得多 高,贴得多紧,就是顶高、顶窄的石崖我们都可以爬上去!” 洛狄爬上最高的山峰;有时太阳还没有出来,他已爬上了山岭,喝着清晨的露水,吸着 滋补的新鲜空气——这些东西只有万物的创造者才能供给。据食谱上说,这些东西的成份 是:山上野草的新鲜香气和谷里麝香草以及薄荷的幽香。低垂的云块先把浓厚的香气吸收进 去;然后风再把云块吹走,吹到杉树上。于是香气在空气中散发开来,又清淡又新鲜。这就 是洛狄清晨的饮料。 太阳的光线——她们是太阳神的传播幸福的女儿——吻着他的双颊。昏迷之神隐隐地站 在一旁,不敢走近他。住在外祖父家里的燕子——它们整整做了七个窠——绕着他和他的羊 群飞,同时唱道:“我们和你们!你们和我们!”①它们把家人的祝福带给他,甚至还把那 两只母鸡的祝福也带给他。这两只鸡是家里唯一的家禽,但是洛狄跟她们怎么也合不来。 ①原文是:“Viogi!Iogvi!”这是模仿燕子的声音,但照字面译是“我们 和你们!你们和我们!”的意思。 他年纪虽小,却走过不少路。对于他这么一个小家伙说来,他旅行过的路程也真不算 短。他是在瓦利斯州出生的,但是被人抱着翻山越岭,来到这块地方。不久以前他还步行去 拜访过灰尘泉一次。这泉从一个白雪皑皑的、叫做少女峰的山上流下来,很像悬在空中的一 条银带。他曾经到过格林达瓦尔得的大冰河;不过这事情说起来是一个悲剧。他的母亲就是 在那儿死去的。根据他的外祖母的说法,“洛狄在这儿失去了他儿时的欢乐。”当他还不到 一岁的时候,他的母亲曾经写道,“他笑的时候比哭的时候多。”不过自从他到那个雪谷里 去了一趟以后,他的性格完全改变了。外祖父平时不大谈起这件事情,但是山里的居民全都 知道这个故事。 我们知道,洛狄的父亲是个赶邮车的人,现在睡在外祖父屋里的那只大狗就常常跟着他 在辛卜龙和日内瓦湖之间旅行。洛狄的父亲的亲属现在还住在瓦利斯州的伦河区;他的叔父 是个能干的羚羊猎人,也是一个有名的向导。洛狄在一岁的时候就没有了父亲。这时母亲就 非常想带着孩子回到居住在伯尔尼高地上的娘家去。她的父亲住的地方离格林达瓦尔得不过 是几个钟头的路程。他是一个雕匠;他赚的钱足够养活他自己。 7月里,她带着孩子,由两个羚羊猎人陪伴着,越过介密山峡,回到在格林达瓦尔得的 娘家去。他们已经走完了大部分的路程,已经越过了高峰,到达了雪地。他们已经看到了她 的娘家所在的那个山谷和他们所熟知的那些木屋。他们只须再费一点气力,爬过一座大雪山 的峰顶,就可以到了。这里刚下过雪,把一个冰罅盖住了,那冰罅并没有裂到流着水的地 层,不过也裂得有一人多深。这个抱着孩子的少妇滑了一跤,坠落下去,便不见了。谁也没 有听见她的叫声,连叹息声也没有听见,但是人们却听见了小孩子的哭声。 一个多钟头以后,大家才从最近的人家弄来绳子和竹竿,设法搭救她。大家费了不少气 力,才从这冰罅里捞出两具类似尸首的东西。大家想尽一切办法急救;结果孩子——而不是 母亲——算是又能呼吸了。这样,老外祖母家里失去了女儿,却得到了一个外孙——一个喜 欢笑而不喜欢哭的小家伙。不过这小家伙现在似乎起了一个很大的变化,而这变化似乎是在 冰罅里,在那个寒冷的、奇异的冰世界里形成的——根据瑞士农民的说法,这个冰世界里关 着许多恶人的灵魂,而且这些灵魂直到世界的末日也不会得到释放。 冰河一望无际地伸展开去。那是一股汹涌的激流冻成的绿色冰块,一层一层地堆起来, 凝结在一起。在这冰堆下面,融化了的冰雪闷雷似的轰隆轰隆地朝山谷里冲过来。再下面就 是许多深洞和大裂罅。它们形成一座奇异的水晶宫里,冰姑娘——她就是冰河的皇后——就 住在这宫里。她——生命的谋害者和毁坏者——是空气的孩子,也是冰河的强大的统治者。 她可以飞到羚羊不能爬到的最高的地方,飞到雪山的最高的峰顶——在这里,就是最勇敢的 爬山者也非得挖开冰块才能落脚。她在汹涌的激流两旁的细长的杉树枝上飞;她从这个石崖 跳到那个石崖;她的雪白的长发和她的深绿色的衣裳在她的身上飘;她像瑞士最深的湖水那 样发出光彩。 “毁灭和占有!这就是我的权力!”她说。“人们把一个漂亮的男孩子从我的手中偷走 了。那是我所吻过的一个孩子,但是我却没有把他吻死。他又回到人间去了。他现在在山上 看羊。他会爬山,爬得非常高,高到离开了所有其他的人,但是却离不开我!他是属于我 的。我要占有他!” 于是她吩咐昏迷之神去执行这个任务,因为这时正是炎热的夏天,冰姑娘不愿意到长着 野薄荷的绿树林中去,昏迷之神飞起来,接着就向下面扑去。这一位扑下去,马上就有三位 也跟着扑下去,因为昏迷之神有许多姊妹——一大群姊妹。冰姑娘挑选了她们之中最强壮的 一位。她们可以在屋里屋外发挥她们的威力。她们可以坐在楼梯的栏杆上,也可以坐在塔顶 的栏杆上。她们可以像松鼠一样在山谷上跑,她们可以跳过一切障碍,她们可以像游泳家踩 水那样踩着空气。她们可以把她们的牺牲者诱到无底的深渊里去。这些昏迷之神捉住人的时 候,跟珊瑚虫捉住身边所有的东西一样,总是死也不放。现在昏迷之神就想捉住洛狄。 “捉住他吗?”昏迷之神说,“我可捉不住他!那只可恶的猫已经教给他一套本领了! 他这个人间的孩子已经学会一种特别的本领,我没有办法控制他。当他抓住一根树枝悬在深 渊上的时候,我简直没有办法捉住这个小鬼。我多么想搔搔他的脚掌,使他在空中翻几个筋 斗啊!” “你就想法这样做吧,”冰姑娘说。“你不做我就去做!我去做!我去做!” “不成!不成!”她听到一个声音,这声音好像是教堂的钟声在山里发出的一个回音。 然而这是一支歌,一种低语,一个和谐的合唱。它是大自然中别的神灵发出来的——它是太 阳的那些温和、慈爱、善良的女儿发出来的。她们在黄昏时候化成一个花环,绕着山顶飞; 她们张开玫瑰色的翅膀,在太阳下落的时候,这些翅膀就越变越红,使得那些高大的阿尔卑 斯山看上去像在燃烧一般。人们把这景象叫做“阿尔卑斯山之火”。太阳落下以后,她们就 回到雪白的山峰上躺下睡去。直到太阳再升起的时候,她们才又露出面来。她们特别喜欢 花、蝴蝶和人类,而在人类之中她们最喜欢洛狄。 “你捉不住他!你占有不了他!”她们说。 “比他更强大和结实的人我都捉到过!”冰姑娘说。 于是太阳的女儿们唱了一曲旅人之歌。歌的内容是:旅人的帽子被一阵旋风疯狂地吹走 了。 “风只能把人的身外之物吹走,但不能把人的身体吹走。你——暴力的孩子——能够捉 住他,但是你保留不住他。人比你还要强大,甚至比我们还要神圣!他能爬得比我们的母亲 ——太阳——还要高!他有一种神咒可以制服风和水,叫风和水为他服务,受他支配。你只 能使他失去那种拖累着他的沉重的压力,结果他反而会飞得更高。” 这就是那个钟声似的合唱所发出的美丽的声音。 每天早晨,阳光射进外祖父房里唯一的一个小窗子,照在这个安静的孩子身上。太阳的 女儿们吻着他:她们想要把冰河的公主印在他脸上的那个冰吻用暖气融化掉,使它消失。这 个吻是他躺在那个在冰罅里死去的母亲的怀里时得到的。而他的复活也真是一个奇迹。
2.走向新的家
洛狄现在八岁了。他的叔父住在伦河区高山的另一边。他想把这孩子接回去,让他受点 教育,以便将来能够自立。外祖父觉得这样做很有道理,所以就让这孩子回去了。 洛狄现在要告别了。除了外祖父外,他还得跟许多别的人辞行。他最先跟老狗阿约拉辞 行。 “你的父亲是一个赶邮车的,而我是一只邮车狗,”阿约拉说。“我们总是一道来回地 旅行;所以我认识山那边的一些狗和山那边的一些人。我不习惯于多讲话,不过以后我们彼 此谈话的机会既然不多,我倒可以比平时多讲几句。我告诉你一个故事。它在我心里藏了很 久,我也想了很久。我不大懂得它的意义,你也一定不会懂得,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。我只 懂得这一点:无论就狗来说,或就人来说,世界上的好东西都分配得不太平均。不是所有的 狗生下来就有福气躺在人膝上或是吃牛奶的。我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福气。不过我看见过一 只哈叭狗,他居然坐在一部邮车里,占着一个人的位置。他的女主人——也可以说他是她的 主人吧——带着一个奶瓶给他喂奶。她还给他糖果吃,但是他却不喜欢吃,只是把鼻子嗅了 几下,结果她自己把糖果吃掉了。我那时正跟着邮车在泥巴里跑,饿得简直没有办法。我想 来想去,觉得这实在太不公平——但是不公平的事情却多着呢!我希望你也能坐在人的膝 上,在马车里旅行一下。可是一个人却不是想什么就能做什么的。我从来就没有做到过,不 管我叫也好,嗥也好。” 这就是阿约拉讲的话。洛狄紧紧地拥抱着它的颈,吻它的潮湿的鼻子。然后他又把猫抱 进怀里,可是猫却想要挣脱开去,并且说:“你比我强壮得多,所以我也不想用爪子抓你! 爬上山去吧——我已经教给你怎样爬了。你只要记住你跌不下来,那么你就会抓得很牢 了!” 猫说完这话就跑开了,因为它不希望洛狄看见它的眼里露着多么难过的神情。 母鸡在地板上走来走去,有一只已经没有尾巴了,因为有一位想成为猎人的旅行家以为 她是一只野鸡,一枪把她的尾巴打掉了。 “洛狄又要翻山越岭了。”一只母鸡说。 “他真是个忙人,”另一只说,“我不愿意跟他说再见。” 说着她们就走开了。 他还要跟山羊告别。它们都叫道:“咩!咩!咩!”这叫声使他听了真难过。 住在附近的两个勇敢的向导也要翻山到介密山峡的另一边去。洛狄跟着他们一道去,而 且是步行去的。对他这样的一个小家伙说来,这段路程是够辛苦的。不过洛狄是一个强壮的 孩子,他从来就不怕困难。 燕子陪伴着他们飞了一程。它们唱:“我们和你们!你们和我们!”这条路要经过汹涌 的路西尼河。这河从格林达瓦尔得冰河的黑坑里流出来,分散成许多小溪。倒下的树干和石 堆横在河上搭成了桥。不久,他们走过赤杨森林,要开始爬山了。冰河在这山的近旁流过 去。他们一会儿绕着冰块走,一会儿立在冰块上横渡冰河。洛狄有时爬,有时走。他的眼睛 射出愉快的光芒。他穿着有钉的爬山靴,使劲地在地上踩着,好像他每走一步都要留下一个 痕迹似的。山洪把黑土冲到冰河上,给冰河蒙上了一层黑色;但是深绿色的、玻璃似的冰块 仍然隐隐地显露出来。这群旅人还得绕过许多由巨大的冰块围成的水池。偶尔间,他们走过 一块悬在冰谷边缘的巨石。 有时这石会滚下去,在冰谷的深渊里发出一个空洞的回音。 他们就这样不停地向上爬。冰河也往上伸展,像一条夹在崖石之间的、由冰块形成的茫 茫大江。一时间洛狄想起了他以前听说过的一件事:他曾和他的母亲一起在这样一个阴森的 深渊里躺过;但是这种回忆不久就从他心里消逝了。他觉得这件事跟他所听到过的许多其他 的故事并没有什么两样。两位向导偶尔也觉得这样的路对这小家伙未免太吃力了,因此就伸 出手去拉他一把。但是他一点也不觉得累,他站在光滑的冰上,站得像羚羊那么稳。 现在他们爬上了石山。他们在光溜的石块中间走着。不一会儿他们又走进低矮的松树 林,然后又踏上绿色的草地。这旅程永远是那么变幻无穷,那么新奇莫测。积雪的高山在他 们的周围屹立着。孩子们把它们叫做“少女峰”、“僧人峰”和“鸡蛋峰”;因此洛狄也就 这样叫它们。洛狄从来没有爬得这样高,也从来没有走过这样茫茫的雪海:海上是一片没有 波动的雪浪,风不时从雪浪中吹走一些雪片,好像吹走海浪上的泡沫一样。冰河“手挽着 手”,一个紧接着一个。每条冰河是冰姑娘的一座玻璃宫。她的权力,意志,就是:捉住和 埋葬掉她的牺牲者。 太阳温暖地照着;雪反射出耀眼的光来,好像铺着一层淡蓝色的、晶亮的钻石。雪上躺 着无数昆虫——特别是蝴蝶和蜜蜂——的尸体。这些昆虫飞得太高了,也可能是风把它们吹 得那样高,使得它们非冻死不可。 风雨峰上密集着一堆乌云,像一大捆又细又黑的羊毛那样悬挂在那里。云堆里充满了 “浮恩”①,它只要一爆发,马上就会变成风暴。高山上的露宿,第二天的继续旅行,从深 渊里迸发的、永无休止的穿凿巨石的流水——这整个的旅程在洛狄的心中留下了一个不可磨 灭的印象。 ①这是阿尔卑斯山上的一种飓风(?Eohn),一般是在冬天才有。 在雪海的另一边有一座荒凉的石屋;这石屋可以供他们休息和宿夜。屋里有木炭和杉树 枝。他们立刻烧起一堆火来,还拼凑起舒服的床席。这队旅人于是围着火坐下,抽着烟,喝 着他们亲手煮的、既温暖而又富有刺激性的汤。洛狄也吃完了自己的一份晚餐。大家于是谈 起住在阿尔卑斯山区里的神怪和盘踞在深湖里的怪蟒;他们还谈到幽灵怎样把睡着的人劫 走,飞到那个奇妙的水上都市威尼斯去;野牧羊人怎样赶着黑色的羊群走过草地——虽然谁 也看不见他,但是羊群的铃声和可怕的羊叫声却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。洛狄聚精会神地听着 这些故事,但是他一点也不害怕,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是害怕。他听这些故事的时候,似乎也 听到了那种可怖的、空洞的羊叫声。是的,这声音越来越清楚了,大家都能听见。这时他们 就中止谈话,注意地倾听,而且还告诉洛狄不要睡着。 这就是“浮恩”——从山上吹到山谷里来的暴风;它能像折断脆弱的芦苇一样把树木折 断,它能把河这边的木屋子吹到河的那一边去,好像我们移动棋盘上的棋子一样。 一个钟头以后,他们才告诉洛狄说,现在没有什么事了,可以睡觉了。这段长途旅行已 经使他困乏;他一听到他们的话就睡着了。 第二天大清早,他们又动身了。太阳为着洛狄照在新的山上,新的冰河上和新的雪地 上。他们现在走进了瓦利斯州的境界,到达了从格林达瓦尔得就可以望见的山峰的另一边。 但是他们离开新的家还很远。他们面前现在出现了新的深渊、新的山谷、新的树林和山路、 还有新的房子和许多人。但是这是些什么人呢?他们都是畸形的人;他们又肿又黄的面孔显 得难看可憎;他们的颈上悬着像袋子一样的又丑又重的肉球。他们是白痴病患者①。他们没 精打采地走来走去,睁着一对大眼睛呆呆地望着旁边过往的人。女人的样子尤其难看。难道 他的新的家里的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吗? ①白痴病(cretinere)是阿尔卑斯山中一种普通的疾病。患者发育不良。常 带有畸形的甲状腺肿。
3.叔父
洛狄来到了叔父的家里。谢谢上帝,这里住着的人跟洛狄平时所看到的人没有两样。这 儿只有一个白痴病患者。他是一个可怜的傻孩子。他是那些穷苦人中间的一个,这些又穷又 孤独的人老是在瓦利斯州流浪,从这家走到那家,每到一家就住上一个多月。当洛狄到来的 时候,可怜的沙伯里恰巧住在他的叔父家里。 叔父是一个强壮的猎人;除打猎以外,他还有箍桶的手艺。他的妻子是一个活泼的小妇 人,长着一个雀子般的面孔。 一对鹰眼睛,一个盖着一层厚汗毛的长脖子。 对洛狄来说,这里的一切东西都是很新奇的——服装、举动、习惯,甚至语言都是新奇 的。不过他的耳朵对这里的语言很快就习惯了。这里的景况比起外祖父的家来,似乎要好得 多。他们住的房间比较大,而且墙上还装饰着羚羊角和擦得很亮的****,门上还挂着圣母像 ——像前还摆着阿尔卑斯山的新鲜石楠,点着一盏灯。 前面已经说过,叔父是这一州第一流的猎人和最可靠的向导。洛狄现在快要成为这家的 宝贝了。不过这家已经有了一个宝贝——一只又瞎又聋的猎犬。它现在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 出去打猎了。但是大家还记得它过去的本领,因此它也成了家庭的一员,过着舒服的生活。 洛狄抚摸着这猎犬,然而它却不愿意跟生人交朋友。洛狄的确是一个生人,不过这只是暂时 的现象。他很快就获得了全家的喜爱。 “瓦利斯州的生活很不坏,”叔父说。“我们这儿有许多羚羊;它们死得不像山羊那样 快。这里的日子比以前要好过得多。不管人们怎样称赞过去的日子,我们现在究竟是很舒服 的。这个袋子现在穿了一个洞——我们这个闭塞的山谷现在有清凉的风吹进来了。旧的东西 一衰退,新的东西就会到来。” 他说。叔父把话一扯开,就谈起他儿时的事情。有时还谈起更早的事情——他的父亲那 个时代的事情。那时瓦利斯州是一个所谓“闭气”的袋子,装满了病人和可怜的白痴病患 者。 “不过法国军队到来了,”他说。“他们真算得上是医生! 他们立刻把这疾病消灭了,还把害这病的人一同消灭了。这些法国人才会打仗呢,而且 方式是多种多样的!他们的女儿才会征服人呢!”于是叔父对他的法国血统的太太瞟了一 眼,接着就大笑起来。“法国人还知道怎样炸毁我们的石头呢!而且他们也这样做了。他们 在石山上炸开一条辛卜龙公路——它是这样的一条路:我只须把它指给一个三岁的孩子看, 对他说:到意大利去吧,沿着这条公路走就得了!只要这孩子不离开这条路,他就可以一直 走到意大利。” 这时叔父就唱起一支歌来,同时喊:“拿破仑万岁!” 洛狄第一次听到人们谈起法国和伦河上的那个大城市里昂——他的叔父曾到那里去过。 没有过了多少年,洛狄就成了一个能干的羚羊猎人。他的叔父说,洛狄天生有这副本 领。因此他教他怎样使枪,怎样瞄准和射击。叔父在打猎的季节里把他带上山去,让他喝羚 羊的热血,因为这可以治猎人的头晕。叔父教给他怎样判断山上的雪块崩落下来的时刻—— 根据太阳光的强度,判断是在中午还是晚上。叔父还教给他怎样观察羚羊的跳跃,怎样向羚 羊学习,以便练出一套落到地上而仍能像羚羊一样站着不动的本领。叔父还教给他怎样在没 有立足点的石崖上用肘来支持自己,用大腿和小腿上的肌肉爬——在必要的场合,甚至脖子 都可以使用。 叔父说,羚羊是很狡猾的,常常布有岗哨。因此一个猎人必须比它更狡猾,让它嗅不出 他的痕迹才成。他可以把帽子和上衣放在爬山手杖上来欺骗它们,使它们误把这种伪装当成 人。有一天叔父带洛狄去打猎的时候就使过这么一套巧计。 山上的路很狭窄。的确,这不能算是路。它实际上是伸在一个张着大口的深渊上的“飞 檐”。路上的雪已经融了一半,石块经鞋底一踩就裂成碎片。因此叔父不得不躺下去,一寸 一寸地向前爬。碎石片落下来,从这个石壁撞到那个石壁上,一直坠进下边黑暗的深渊里。 洛狄站在一块伸出的石头上,离开他的叔父大约有一百步的距离。从他站着的地方。他忽然 看到一只巨大的兀鹰在他的叔父头上盘旋着。兀鹰只须拍一下翅膀,就可以把叔父打进深 渊,再把他的尸身吃掉。 深渊对面有一只母羚羊和一只小羚羊,叔父在注视着它们的动静,而洛狄则在注视叔父 头上的那只兀鹰。他知道这鸟的意图。因此他把他的手按在枪机上,随时准备射击。这时那 只羚羊忽然跳起来了。叔父已经放了枪;羚羊被一颗致命的****打穿了。不过它的孩子却逃 脱了,好像它早已学会了死里逃生的本领似的。那只兀鹰一听到枪声就吓得向另一个方向飞 去。叔父一点也不知道他自己的危险处境。他从洛狄口中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情。 他们兴高采烈地回家;叔父哼出一个他年轻时候唱的调子。这时他们忽然听到离他们不 远的地方有一个特别的声音。他们向周围望,向上面望。他们看见山坡上的积雪动起来了— —在一起一伏地动着,像铺在地上的被单在被风吹拂似的。这片像大理石一样光滑和坚硬的 雪浪现在裂成了碎片,变成一股汹涌的激流,发出像雷轰一样的声音。这是雪山在崩颓。雪 块并没有落到洛狄和叔父的头上,但是离他们很近,一点也不远。 “站稳,洛狄!”叔父喊着,“拿出你全身的力量来站稳!” 洛狄紧紧地抱住近旁的一棵树干。叔父爬得更高,牢牢地抱住树枝。雪山就在离他们几 尺远的地方崩塌。但是一阵飓风——雪崩所带动的一股暴风——把周围的大小树木像折断干 芦苇似的都吹断了,把这些树的残骸吹得遍地都是。洛狄滚到地上。他抱着的那根树干已经 被劈成两半。树顶被吹到老远的地方去了。洛狄在一堆残枝中间发现了叔父的破碎的头颅。 叔父的手还是热的,但是面孔已经辨认不出了。洛狄站在他的身旁,面色惨白,全身发抖。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到的恐怖,第一次体会到的震惊。 他在深夜才把这个噩耗带到家里。全家的人都充满了悲哀。主妇呆呆地站着,一句话也 说不出来;她连眼泪都没有了。只有当尸体搬回以后,她的悲哀才爆发出来。那个可怜的白 痴病患者钻进了床里,整天都没有人看见他。到天黑的时候他才偷偷地走到洛狄身边来。 “请你替我写一封信!沙伯里不会写信!沙伯里要把这封信送到邮局发出去!” “你要发一封信?”洛狄问。“寄给谁?” “寄给基督!” “你说寄给谁?” 这个傻子——大家都这样称呼白痴病患者——用一种感动人的眼光望了洛狄一会儿,然 后合着手,庄严地、慢慢地说:“寄给耶稣基督!沙伯里要寄给他一封信,祈求他让沙伯里 死去,不要让这屋子的主人死去。” 洛狄紧握着他的手,说: “信寄不到的!信不能使他活转来!” 但是洛狄没有办法叫沙伯里相信这是不可能的。 “你现在是这一家的靠山了。”婶母说。于是洛狄就成了这一家的靠山。
4.巴贝德
瓦利斯州的头等射手是谁呢?的确,只有羚羊知道得最清楚。“当心洛狄这人啊!”谁 是最漂亮的射手呢?“当然是洛狄啊!”女孩子们说;不过她们却不提什么“当心洛狄这人 啊!” 就是她们的母亲也不愿提出这样一个警告,因为洛狄对待这些太太跟对待年轻姑娘们是 一样地有礼貌。他非常勇敢,也非常快乐,他的双颊是棕色的,他的牙齿是雪白的,他的眼 睛黑得发亮。他是一个漂亮的年轻人,还只有20岁。 他游泳的时候,冰水不能伤害他。他可以在水里像鱼似的翻来覆去;他爬起山来比任何 人都能干;他能像蜗牛似的贴在石壁上。他有非常结实的肌肉。这点从他的跳跃中就可以看 出来——这种本领是猫先教给他,后来羚羊又继续教给他的。 洛狄是一个最可靠的向导,他可以凭这种职业赚许多钱。他的叔父还教给他箍桶的手 艺,但是他却不愿意干这个行业。他唯一的愿望是做一个羚羊猎人——这也能赚钱。人们都 说洛狄是一个很好的恋爱对象,只可惜他的眼光太高了一点。他是被许多女子梦想着的跳舞 能手;的确,她们有许多人从梦中醒来还在想念着他。 “他在跳舞的时候吻过我一次!”村塾教师的女儿安妮特对一个最好的女朋友说。但是 她不应该说这句话——即使对她最亲密的女朋友也不应该。这类的秘密是很难保守的——它 简直像筛子里的沙,一定会漏出去。不久大家都知道心地好、行为好的洛狄,居然在跳舞时 候吻了他的舞伴。然而他真正喜欢的那个人他却没有吻。 “要注意他!”一个老猎人说。“他吻了安妮特。他已经从A开始了①,他将会依照字 母的次序一一吻下去。” ①安妮特的名字Annetter是以A这个字母开始的。 直到现在为止,爱管闲事的人只能宣传洛狄在跳舞的时候吻过舞伴。他的确吻过安妮 特,但她并不是他心上的那朵花。 在贝克斯附近的一个山谷里,在一个潺潺的溪涧旁的大胡桃树林中,住着一个富有的磨 坊主。他的住屋是一幢很大 的房子,有三层高楼,顶上还有望楼。它的屋顶铺了一层木板,上面又盖了一层铁皮, 所以在阳光和月光下,屋顶经常放出光来。最大的望楼上有一个风信标——一个插着闪亮的 箭的苹果:这代表退尔所射出的那一支箭①。磨坊显得兴旺舒服,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把它画 出来或描写出来。但是磨坊主的女儿却不容易画或描写出来——至少洛狄有这样的看法。 ①威廉·退尔(VilhelmTell)是瑞士传说中的一个民族英雄。瑞士在14 世纪受奥国的统治。奥国皇室驻瑞士的总督盖斯勒(Gessler)在市场上碰到了威 廉·退尔。退尔拒绝对那代表他的职位的帽子敬礼,因而被捕。如果威廉·退尔想得到自 由,他必须这样做:在他儿子头上放一个苹果,在离开80步的地方,用箭把苹果射穿。他 果然射穿了苹果而没有伤害到自己的儿子。当他正感到兴奋的时候,他的第二支箭露了出 来。总督问他这支箭是做什么用的,他回答说:“如果我没有射中苹果,我就要用这支箭射 死你!”总督马上又把他囚禁起来。后来起义的农民把他释放了。 但是他却在自己的心中把她描绘出来了:在他的心里,她的一双眼睛亮得像燃烧着的 火,而这把火像别的火一样,是忽然燃烧起来的。其中最妙的一点是:磨坊主的女儿——美 丽的巴贝德——自己却一点也不知道,因为她平时和洛狄交谈从来不超过一两个字。 磨坊主是一个有钱的人。他的富有使得巴贝德高高在上,可望而不可即。但是洛狄对自 己说:没有什么东西会高得连爬都爬不上去。你必须爬;只要你有信心,你决不会落下来 的。这是他小时候得到的知识。 有一次,洛狄恰巧有事要到贝克斯去。路程是相当长的,因为那时铁路还没有筑好。瓦 利斯州的广大盆地从伦河区的冰河开始,沿着辛卜龙的山脚,一直伸到许多大小不同的山峰 中。上游的伦河常常漫出河岸,淹没田野和公路,碰见什么就毁灭什么。到西翁和圣·莫利 斯这两个小城市,这盆地就弯得像肘一样:过了圣·莫利斯,盆地变得更加狭窄了,只剩下 了河床和一条小路。瓦利斯州就到此地为止;它的边境上耸立着一座哨岗似的古塔。人们可 以从这儿望见一座在石桥对面的收税人的房子。华德州就从这儿开始。离此不远就是这州的 第一城市贝克斯。旅客越向前走,就越看得见丰饶和肥沃的征象:他完全是在胡桃树和栗树 林中旅行。柏树和石榴隐隐约约地在这儿那儿露出来。这儿的天气好像意大利那样温暖。 洛狄来到了贝克斯。他办完事以后,就在城里随便走走。他没有看到磨坊主的任何孩 子,连巴贝德都没有看到。这是他所料想不到的。 天黑了。空中充满了野麝香草和菩提树花的香气。所有的青山似乎披上了一层发光的、 天蓝色的面纱。四周是一片 沉寂。这不是像睡着了或死一样的沉寂——不是的,这好像是大自然屏住了呼吸,在等待她 的面影摄到蓝色的天空上去。在绿草原上的树木中,这儿那儿竖着一些杆子。杆子上挂着电 线,一直通向这静寂的山谷外。有一根杆子上贴着一个东西。这东西一动也不动,很容易使 人误认为一根干枯的树干。但这是洛狄。他静静地站在那儿,好像他周围的大自然一样。 他不是在睡觉,也没有死掉。世上巨大的事件或个人重要的遭遇常常要在电线中通过, 而电线也从来不以微微的动作或小小的声音把这秘密泄露出来;同样,现在也有一件东西在 浴狄的心里通过——一个强烈的、不可抗拒的思想。这是一个与他一生的幸福有关的思想— —也是从此刻起经常环绕着他的心的一个思想。他的眼睛在凝望着一样东西——一道从树林 里磨坊主家巴贝德的住房里射出来的灯光。洛狄站在那儿,一动不动,人们很容易以为他在 向一只羚羊瞄准。不过此刻他本人也很像一只羚羊,因为羚羊有时也会像一个石雕的动物似 的站着,但只要有一块石子滚到它身旁,它马上就会跳起来,把猎人远远地扔在后面。洛狄 也这样——有一个思想突然滚进他的心里。 “不要胆怯!”他说。“到磨坊去拜访一次吧!对磨坊主去道一声晚安,对巴贝德去道 一声日安。只要你不害怕跌下来,你就永远不会跌下来的。如果将来我会成为巴贝德的丈 夫,她迟早总是要见我的。” 于是洛狄大笑起来。他兴高采烈地向磨坊走去。他知道自己要求的是什么。他要求的是 巴贝德。 满河的黄水在滚滚地流。柳树和菩提树垂在这激流上。洛狄在路上走;正如一支老摇篮 曲里所唱的,他是: ……走向磨坊主的家, 家里什么人也没有, 只有一只小猫在玩耍。 这猫儿站在台阶上,拱起它的背,说了一声:“喵!”不过洛狄一点也没有理会猫儿的 招呼。他敲敲门,没有谁答应,也没有谁来开门。“喵!”猫儿又叫起来。如果洛狄还是一 个小孩子的话,他就会懂得这动物的语言,他就会知道猫儿是说:“没有谁在家呀!”但是 现在他得走进磨坊去亲自探问一下。他在里面得到了回答:主人有事旅行到因特尔拉根城去 了。据塾师——安妮特的父亲——所作的学者式的解释,“因特尔拉根”就是In-ter lacus①,即“湖与湖之间”的意思。磨坊主已经走得很远,巴贝德也走了。有一个盛 大的射击比赛会即将举行:明天早晨就要开始,而且要继续整整八天。凡是住在讲德文各州 的瑞士人都要来参加。 ①这是拉丁文。一般的学究总喜欢在谈话时用几个拉丁字。 可怜的洛狄!他可说是选了一个很倒楣的日子来拜访贝克斯。他现在只好回家了。事实 上他也就这样做了。他从圣·莫利斯和西翁那条路向他自己的山谷、向他自己的山里的家走 去。但是他并没有灰心。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,他的心情又好转了,因为他的心情从来 就没有坏过。 “巴贝德现在住在因特尔拉根,离此有好几天的路程,”他对自己说。“如果走现成的 大路,路程当然是很长的。但是如果走山上的小路,那就不算太远——这正是一个羚羊猎人 应该走的路。这条路我以前曾走过一次。我最初的家就在因特尔拉根;我小时曾跟我的外祖 父在那儿住过。现在那儿却有射击比赛!我正好去表演一下,证明我是第一流的射手。我只 要一认识巴贝德,就会在那儿陪她在一起了。” 他背起一个轻便的行囊,里面装满了星期日穿的最好的衣服;他的肩上扛着一杆****和 猎物袋。这样,洛狄就爬上山,走一条捷径;当然路程还是相当长的。不过射击比赛还 不过刚刚开始,而且还要继续一个多星期。在这整个期间,磨坊主和巴贝德据说就住在 因特尔拉根的亲戚家里。洛狄走过介密山峡;他打算在格林达瓦尔得下山。 他精神饱满地、兴高采烈地走着,呼吸着新鲜、清洁、爽神的山中空气。他后面的山谷 越来越深;他前面的视野越来越广阔。这儿冒出一座积雪的高峰;那儿也冒出一座积雪的高 峰。不一会儿,一长串白色的阿尔卑斯山山脉就现出来了。 洛狄认识每一个积雪的山峰。他径直向警号峰走去,这峰在蓝色的天空中伸着它那扑满 了白粉的石指。 最后他总算走过了最高的山脊。绿油油的草地一直伸展到他的老家所在的山谷里。这里 的空气很清新,他的心情也很轻松愉快。山上和山谷里是一片青枝绿叶和花朵。他的心里充 满了青春的气息:他觉得他永远不会老,永远不会死。生活、斗争和享受!他像鸟儿一样地 自由,像鸟儿一样地轻快! 燕子在他的身旁飞过,唱出他儿时常听到的一支歌:“我们和你们!你们和我们!”一 切都显得轻松,显得快乐。 再下面就是天鹅绒似的绿草地;草地上点缀着一些棕色的木屋。路西尼河在潺潺地流 着。他看到了冰河和它的淡蓝色的、积着脏雪的边缘。他向深谷里望去,看到了上游和下游 的冰河。他的心跳得很快,他的情绪很激动。一时间巴贝德的形象在他的心里消逝了,因为 他心里充满了记忆,激动得厉害。 他又向前走,一直走到他儿时跟许多孩子一道卖木雕小房子的地方。他的外祖父的房子 就在一个杉树林的后面,现在那里面却住着陌生人。有许多孩子从大路上向他跑来,兜售他 们的货物。他们中间有一个向他兜售一朵石楠。洛狄认为这是一个好的预兆,因此他就想起 了巴贝德。不一会儿他走过了桥;路西尼河的两条支流就在这儿汇合。这儿的森林很密,这 儿胡桃树撒下深荫。他现在看到了飘扬的国旗——红底上绘着白十字的国旗:这是瑞士的国 旗,也是丹麦的国旗。现在因特尔拉根就在他眼前了。 在洛狄的眼中,这无疑是一个美丽的城市——什么城市也比不上它。它是一个打扮得很 华丽的瑞士城市。它不像其 他的买卖城,没有那么一大堆用笨重的石头筑成的房子,没有那么一副冷冰冰的、华而不实 的外表。这山谷里的木屋看上去好像是自动从山上跑下来的。它们在这清亮的、流得像箭一 样快的河边参差不齐地排列着,形成了街道。最美丽的一条街是从洛狄儿时住在这儿的时候 起慢慢地发展起来的。这条街好像是用他的外祖父雕的那些漂亮木屋——它们现在全都藏在 老屋的柜子里——修建起来似的。它们被移植到此地来,像那些老栗树一样,已经长得很大 了。 每幢房子是一个所谓的“旅馆”。窗子上和阳台上都雕着花,屋顶向外突出。这些房子 全都布置得美丽整齐。每一幢前面有一个花园,把房子从宽广的石铺路上隔开。跟这些房子 在一起的还有许多别的房子,它们都是在路的一边。要不是这样,它们就会彼此挡住,看不 见它们面前的新绿草原——草原上有奶牛在吃草,并且发出阿尔卑斯山草原上所特有的那种 铃声。草原的四面围着高山,只有一边留出一个缺口,使人可以遥遥望见那个积雪的、亮晶 晶的少女峰——这是瑞士一座最美丽的山峰。 这儿有多少从外国来的、服装华丽的绅士淑女啊!有多少从附近各州来的乡下人啊!每 个射手在帽子的花环中插着自己的号数。这儿有音乐,也有歌唱;有管风琴,也有喇叭;有 喧声,也有闹声。屋上和桥上都饰着诗和纹章。旗帜和国旗在飘扬。枪弹一颗接着一颗地在 射击。在洛狄的耳中,枪声是最好的音乐。这里的热闹场面使他忘记了他这次旅行的目的地 ——巴贝德。 现在射手们都向靶子聚拢来。洛狄马上也加进他们的行列,而且他是一个最熟练、最幸 运的人——每次他都打中靶子。 “那个陌生人是谁呢——那个年轻的射手?”大家都问。 “他讲法文——瓦利斯州人讲的法文。但是他也能流利地用德文表达他的意思①!”另 外有些人说。 ①瑞士分做三个区域:法文区、德文区和意大利文区;所以瑞士人一般都讲三种语言。 “据说他小时候也在格林达瓦尔得附近住过,”第三个人说。 这个年轻人真是生气勃勃。他的眼睛炯炯有光,他的臂膀稳如磐石,因此他一射就中。 幸运可以给人勇气,但洛狄自己早已有了勇气了。他立刻获得了一大批朋友;他们向他道贺 和致敬。在这个时刻,他几乎把巴贝德忘记了。忽然有一只沉重的手落到他的肩上,同时有 一个很粗的声音用法文对他说: “你是从瓦利斯州来的吗?” 洛狄转过头来,看到一个红红的愉快的面孔。这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人。他就是贝克斯的 那个富有的磨坊主。他的粗大的身躯几乎把苗条而美丽的巴贝德遮住了;但是她的那双光亮 而乌黑的眼睛却在他后面窥望。这个富有的磨坊主感到非常高兴,因为他的那一州出了这么 一个获得了一切人尊敬的好射手。洛狄真算得是一个幸运的年轻人。他专程到这里来寻找 的、而来后又忘记了的那个对象,现在却来寻找他了。 人们在遥远的异地遇见故乡人的时候,他们马上会结成朋友,彼此交谈起来。洛狄凭自 己的射击在这次比赛中变成了最出色的人物,正如这磨坊主凭他的财富和好磨坊变成了家乡 贝克斯的名人一样。他们现在彼此握着手——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做过。巴贝德也诚恳地 握住洛狄的手。他也握着她的手,而且凝视了她一会儿,羞得她满脸通红。 磨坊主谈起他们到这儿来所经过的那条遥远的道路,和所看到的一些大城市。听他说 来,这次的旅程真不短,因为他们得坐轮船、火车和马车。 “我倒是选了一条最短的路。”洛狄说。“我是从山上翻过来的。什么路也没有比这 高,不过人们倒不妨试试。” “也不妨试试跌断你的脖子,”磨坊主说。“看样子,你这个人胆大如天,迟早总会把 脖子跌断的。” “只要你不认为自己会跌下来,你是不会跌下来的!”洛狄说。 因为洛狄跟这富有的磨坊主是同乡,所以磨坊主在因特尔拉根的亲戚(磨坊主和巴贝德 就住在他们家里)就邀请洛狄去看他们。对洛狄说来,这样的邀请是最理想不过的。幸运之 神现在跟他在一起:她是永远不会离开你的,只要你相信你自己和记住这句话:“上帝赐给 我们硬壳果,但是他却不替我们把它砸开。” 洛狄在磨坊主的亲戚中间坐着,好像是他们家庭的一员。大家为最好的射手干杯;巴贝 德也跟大家一起碰着杯。洛狄也回答他们的敬酒。 黄昏时候,大家在老胡桃树下,在那些漂亮旅馆面前的清洁路上散着步。这儿人很多, 略有些拥挤。所以洛狄不得不把自己的手臂伸给巴贝德扶着。他说他非常高兴在这里碰到从 华德州来的人,因为华德州和瓦利斯州是两个非常好的邻州。他那么诚恳地表示出他的愉 快,以致巴贝德也情不自禁地把他的手捏了一下。他们在一起散着步,差不多像一对老朋友 一样;她这个娇小美丽的人儿,谈起话来倒很有风趣。她指出:外国来的一些女客们的服装 和举止是多么荒唐和可笑;洛狄对这些话非常感兴趣。当然她并不是在讥笑她们,因为她们 可能是大家闺秀。的确,巴贝德知道得很清楚,她的甜蜜可爱的干妈就是一个有身份的英国 女子。18年以前,当巴贝德受洗礼的时候,这位太太就住在贝克斯。她那时就给了巴贝德 一个很贵重的胸针——巴贝德现在还戴着它。干妈曾经来过两次信;巴贝德今年还希望在因 特尔拉根遇见她和她的女儿呢。“这几个女儿都是老小姐,快30岁了,”巴贝德说。—— 当然,她自己还不过18岁。 她那张甜蜜的小嘴一忽儿也不停。巴贝德所讲的每件事情在洛狄听起来都显得非常重 要。他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也都讲了出来:他到贝克斯来过多少次,他对于磨坊知道得多么 清楚,他怎样常常看见巴贝德(她当然没有注意到他),他最近怎样到磨坊去过一次,他的 心那时怎样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情感,她和她的父亲怎样都不在家——都走得很远,但是远 得还不足以使他无法爬过横在路上的高山。 是的,他讲了这些话,而且还讲了许多其他的事情。 他说,他多么喜欢她——而且他到这儿来完全是为了她,并不是为了射击比赛。 巴贝德一句话也不说;他似乎把自己的秘密对她讲得太多了。 他们继续向前走。太阳落到高大的石壁后面去了。少女峰被附近山上的黑森林环绕着, 显得分外地灿烂和华丽。许多人都站下来静静地凝望。洛狄和巴贝德也对这雄伟的景色凝 望。 “什么地方也没有这儿美!”巴贝德说。 “世上再也找不出像这样的地方!”洛狄说,同时望着巴贝德。 “明天我得回家去了!”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。 “到贝克斯来看我们吧!”巴贝德低声说。“你来看我们,我的父亲一定非常高兴。”
5.在回家的路上
啊,第二天他在高山上向回家的路上走的时候,他背的东西真不少!是的,他有三个银 杯,两支漂亮的****和一个银咖啡壶——当他自己有了家的时候,这个咖啡壶当然是有用 的。但是这还不能算是最重的东西。他还得背一件更重、更沉的东西——也可以说是这东西 把他从高山上背回家来的。 天气很不好,阴沉沉的,下着雨。云块像丧布似的覆在山顶上,把那些闪亮的山峰都盖 住了。斧子最后的伐木声在森林中发出回响。粗大的树干朝山下滚来。从高处望,这些树干 好像火柴棒,但它们是可以做大船的桅杆的。路西尼河在唱着单调的歌,风在呼呼地吹,云 块在移动。 这时洛狄身旁忽然有一个年轻姑娘和他并肩走。他一直没注意,只有当她贴得这样近的 时候,他才看到她。她也想走过这座山。她的眼里含有一种特殊的魔力,使你不得不看它 们;而这对眼睛是那么亮,那么深——简直没有底。 “你有爱人没有?”洛狄说,因为他的心里现在充满了爱的感觉。 “没有!”这姑娘回答说,同时大笑起来。但是她说的似乎不是真话。“我们不要走弯 路吧!”她继续说。“我们可以更往左一点。这样,路就可以近些!” “对!而且还很容易掉到冰罅里去呢!”洛狄说。“你并不太熟悉这条路,但是你却想 当一个向导!” “我熟悉这条路!”她说,“而且我的思想也很集中。你老在留神下边的冰罅,但是在 这儿你应该留神冰姑娘才对。据说她对人类很不客气。” “我并不怕她,”洛狄说。“在我小时候她就得放过我。现在我已经长大了,她更捉不 住我了。” 天变得更黑了。雨在下着,雪也飞来了,闪着白光,晃人眼睛。 “把手伸给我吧,我可以拉着你爬!”姑娘说,同时用她冰冷的手指摸了他一下。 “你拉着我?”洛狄说,“我并不需要一个女子帮助我爬山!” 于是他就大踏步从她身边走开。雪积在他的身上,像一件外衣。风在呼啸着。他听见这 姑娘在他后面笑着唱着,她的笑声和歌声引起一种奇怪的回声。他相信这一定是为冰姑娘服 务的一个妖怪。他小时曾在这些山上旅行过。他在这儿宿夜的时候,他就听到过这类的事 情。 雪下得小了。他下面是一片云雾。他回头望望,什么人也看不见。但是他仍然听到笑声 和歌声——这可不像是人发出的声音。 洛狄到达了这山的最高部分;路开始从这儿伸向下边的伦河流域。他向夏莫尼望去;在 一片蓝天上面,他看到两颗亮晶晶的星星。于是他想起了巴贝德,想起了他自己和自己的幸 运。这些思想使他感到温暖。
6.拜访磨坊
“你带了这么多的好东西回来!”他的年老的婶母说。她的奇怪的鹰眼睛射出光芒;她 以一种奇怪的痉挛动作前后摇着她那满是皱纹的瘦颈,而且摇得比平时还要快。“洛狄,你 正在走运!我的亲爱的孩子,我得吻你一下!” 洛狄让她吻了一下,但是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只不过是勉强接受这种家庭的小小温 情。 “你长得多么漂亮啊,洛狄!”这老太婆说。 “不要叫我胡思乱想吧,”洛狄回答说,大笑了一声。他喜欢听这类的话。 “我再说一次,”她说,“你在走运!” “对,我想你是对的!”他说,同时想起了巴贝德。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到那深溪里去一趟。 “他们现在一定已经到家了,”他对自己说。“照他们应该到家的日子算来,已经过了 两天了。我得到贝克斯去一趟!” 洛狄于是到贝克斯去;磨坊里的人都回来了。大家都欢迎他:住在因特尔拉根的人也托 人向他致意。巴贝德没有讲很多话。她现在变得很沉默,但是她的眼睛在讲话——对洛狄说 来,这已经很够了。磨坊主素来多话,而且喜欢以他自己的想法和风趣话使别人发笑;但是 这次他似乎只愿意听洛狄讲自己的打猎故事:羚羊猎人在高山上有不可避免的危险和困难, 他们怎样得在石崖上的不牢的“雪檐”上爬(这些雪檐是冰雪和寒气冻在石壁上的),他们 怎样得走过横跨深渊的雪桥。 洛狄一谈起猎人的生活、羚羊的狡猾和它的惊人的跳跃、狂暴的“浮恩”和来势汹汹的 雪崩,他的脸上就显得格外好看,他的眼睛就射出光芒。他注意到他每讲一个新的故事,磨 坊主对他的兴趣就增加一分。使这老头子特别感到兴趣的是这年轻猎人所讲的一个关于兀鹰 和巨鹰的故事。 离这儿不远,在瓦利斯州,有一个鹰窠很巧妙地建筑在一个悬崖下面。窠里有一只小 鹰;要捉住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。几天以前有一个英国人曾经答应过,假如洛狄能把那 只雏鹰活捉下来,他可以给他一大把金币。 “但是什么东西都有一个限度呀,”洛狄说。“那只雏鹰是没有办法捉到的;除非你是 个疯子,你才敢去试试。” 他们不停地喝酒,不停地聊天;洛狄觉得夜太短了。这是他第一次拜访磨坊。他离开的 时候,已经过了夜半了。 灯光还在窗子里和绿树枝间亮了一会儿。客厅的猫从天窗里爬出来,与沿着排水管走来 的厨房的猫相会。 “磨坊里有什么消息没有?”客厅的猫问。“屋子里有人秘密地订了婚,而父亲却一点 也不知道。洛狄和巴贝德整晚在桌子底下彼此踩着脚爪。他们甚至还有两次踩到我的脚爪 上,但是我却没有叫,为的是怕引起别人注意!” “要是我,我可要叫的!”厨房的猫说。 “厨房里的事情不能与客厅里的事情相提并论,”客厅的猫说。“不过我倒很想知道, 假如磨坊主听到他们订了婚,他会有些什么意见!” 的确,磨坊主会有什么意见呢?这也是洛狄想要知道的事情。不过叫他老等着,他可办 不到。因此,没有过多少天,当公共马车在瓦利斯州和华德州之间的伦河桥上走过的时候, 车里就坐着一个旅客——洛狄。他像平时一样,心情非常好;他愉快地相信,这天晚上他一 定会得到“同意”的答复。 黄昏时候,公共马车又在往回走。洛狄也坐在里面往回走。不过客厅的猫却带着一个消 息跑进磨坊。 “你这个待在厨房里的家伙,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?磨坊主现在什么都知道了。事 情完了!洛狄天黑时到这儿来过。他和巴贝德在磨坊主的房间外面的走廊上小声小气地讲了 一大堆话。我躺在他们的脚下,但是他们没有理睬我,连想都没有想到我。 “‘我要当面对你父亲讲!’洛狄说。‘这是最可靠的办法。’ “‘要不要我跟你一块去?’巴贝德说,‘替你打打气!’ “‘我有足够的勇气,’洛狄说,‘但是有你在场,不管他高兴不高兴,他总得客气 些。’ “于是他们就进去了。洛狄踩了我的尾巴,踩得真够厉害!洛狄这个人真笨。我叫了一 声,不过他和巴贝德全没有理我。 他们把门推开,两个人一齐进去,我当然走在他们前面。我马上跳到椅背上,因为我怕 洛狄会踢我。哪晓得磨坊主这次倒踢起人来。他踢得才凶呢!把他一脚踢出门外,一直踢到 山上的羚羊那里去了。现在洛狄可以瞄准羚羊,但可不能瞄准我们的小巴贝德了。” “不过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呀?”厨房的猫问。 “什么吗?人们在求婚时说的那套话,他们全说了。比如:‘我爱她,她爱我。如果桶 里的牛奶够一个人吃,当然也可以够两个人吃的!’ “‘但是她的地位比你高得多,’磨坊主说。‘她坐在一堆金沙上——你知道得很清 楚。你攀不上呀!’ “‘只要一个人有志气,世上没有什么攀不上的东西!’洛狄说,因为他是一个直爽的 人。 “‘你昨天还说过,那个鹰窠你就爬不上。巴贝德比鹰窠还要高呢。’ “‘这两件东西我都要拿下来!’洛狄说。 “‘如果你能把那只小鹰活捉下来,那么我也可以把巴贝德给你!’磨坊主说,同时笑 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。‘好吧,洛狄,谢谢你来看我们!明天再来吧,你在这儿什么人也看 不到了。再会吧,洛狄!’ “巴贝德也说了再会。她的样子真可怜,简直像一只再也看不见母亲的小猫一样。 “‘男子汉,说话算话!’洛狄说。‘巴贝德,不要哭吧,我会把那只小鹰捉下来 的!’ “‘我想你会先跌断你的脖子!’磨坊主说,‘要是这样,你再也不能到这儿来找麻烦 了!’ “我认为这一脚踢得很结实。现在洛狄已经走了;巴贝德在坐着流眼泪。但是磨坊主却 在唱着他旅行时学到的那支德文歌!这类的事儿我也不愿再管了,因为管了没有什么好 处!” “你不过是说说罢了!”厨房的猫说。
7.鹰窠
山路上有一阵愉快的歌声飘来。这歌声很洪亮,表示出勇气和快乐的心情。唱的人就是 洛狄。他正要去看他的朋友维西纳得。 “你得帮我一下忙!我们得把拉格利找来,因为我想要取下崖顶上的那个鹰窠!” “你还不如去取月亮里的黑点子。这比取那个鹰窠难不了多少!”维西纳得说。“我看 你的心情倒蛮快活呢!” “对啦,因为我要结婚了!不过,讲老实话,我得把实情告诉你!” 不一会儿维西纳得和拉格利就知道了洛狄的用意。 “你真是个固执的家伙,”他们说。“事情不能这样办!你会跌断你的脖子的!” “只要你不怕跌下来,你就决不去跌下来的!”洛狄说。 半夜里,他们带着竿子、梯子和绳子出发了。路伸进灌木林,通过松散滚动的石子;他 们一直向山上爬,爬了一整夜。他们下面的水在潺潺地流,他们上面的水在不停地滴,半空 浮着的是漆黑的云块。这队猎人到达了一个峻峭的石壁;这儿比什么地方还要阴暗。两边的 石崖几乎要碰到一起了,只有一条很狭的罅缝露出一片天来。石崖下面是一个深渊,里面有 潺潺的流水。 这三个人静静地坐着。他们等待天明。如果他们想捉住小鹰的话,他们必须等母鹰在天 明飞出时一枪把她打死。洛狄一声也不响,好像他变成了他坐着的那块石头的一部分似的。 他把枪放在面前,扳上了枪机;他的眼睛注视着石崖的顶——鹰窠就藏在那儿一块突出的石 头底下。这三个猎人需要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呢! 忽然间,他们听到头上有一阵骚动的飕飕声。一只庞大的物体在飞动,把天空遮暗了。 这黑影刚一离开窠,两杆****就瞄准它了。有一枪打了出去;那双张着的翅膀拍了几下。接 着就有一只鸟慢慢地坠落下来,这只鸟和它张着的翅膀几乎可以把整个的深渊填满,甚至把 这几个猎人也打下去。最后这鸟儿在深渊里不见了。它降落的时候折断了许多树枝和灌木 林。 这几个猎人现在开始工作了。他们把三把最长的梯子头抵头地绑在一起;这样,这梯子 就可以达到很高的地方。但是梯子最高的一级所能达到的地方,离鹰窠还有相当距离。鹰窠 是藏在一块突出的石头底下,而通到这窠的石壁却光滑得像一堵墙。经过一番商议以后,这 几个人决定再接上两把梯子,从崖顶上放下来,跟下面的三把梯子衔接起来。他们花了好大 一番气力才找来了两把梯子,把它们头抵头地用绳子绑好,然后再把它们沿着那个突出的石 头放下来,这样梯子就悬在深渊的半空,而洛狄则坐在它们最低的一个横档上。这是一个寒 冷的清晨;云雾正从这个漆黑的深渊里升上来。洛狄好像是一只坐在雀子在筑巢时放在工厂 烟囱边上的一根干草上的苍蝇,而这根草正在飘动。如果这根草掉下来,只有苍蝇可以展开 翅膀,逃出性命。但是洛狄却没有翅膀,只会跌断脖子。风在他身边呼呼地吹。深渊底下的 水正从融化着的冰河——冰姑娘的宫殿——里轰轰地向外流。 他把这梯子前后摇摆,正如一个蜘蛛要网住物件时摇摆它的细长的蛛丝一样。当他在第 四次接触到下面的梯子时,他就牢牢地钩住下面的梯顶,用他的能干的手把悬着的和搭着的 梯子绑在一起;但是梯子仍然在摇摆,好像它们的铰链全都松了似的。 这连在一起的五根长梯子,像一根飘摇的芦苇似的,撞着垂直的石壁。现在最危险的工 作开始了:他得像一只猫似的爬上去。洛狄做起这种事来当然是不难的,因为猫已经教会了 他怎样爬。他一点也不知道昏迷的女神就浮在他后面的空中,而且正向他伸出珊瑚虫一样的 手来。当他爬到梯子顶上的时候,他才发现他的高度还不足以使他看到鹰窠里的情景。他只 能用手够到它。他把鹰窠底下那些密密的枝条用手摸了一下,看这些枝条够不够结实。他抓 住了一根牢固的枝条以后,顺势一跃,就离开了梯子,于是他的头和胸部就升到鹰窠上面。 这时他就闻到一股死尸的臭味,因为鹰窠里有许多腐烂了的羚羊、雀子和绵羊。 昏迷之神因为控制不了他,只好把这些有毒的臭味朝他的脸上吹来,好叫他昏过去。在 下边张着大口的黑色深渊里,冰姑娘披着淡绿色的长发,坐在翻腾的水上。她的一对死冰冰 的眼睛像两个枪眼似的盯着洛狄。 “现在我可要捉住你了!” 洛狄在鹰窠的一角看到了小鹰。虽然它现在还不能飞,它已经是一只庞大、凶恶的鸟 了。洛狄聚精会神地盯着它。他使尽气力用一只手来稳住自己的身体,同时用另一只手把绳 子的活结套在这小鹰的身上。这只鸟现在算是活生生地被捉住了。洛狄把它的腿牢牢地系在 活结里,然后把它向肩上一扔,使它低低地悬在他下面。这时有一根绳子从上面放下来了。 他紧紧地握着这根绳子,徐徐下落,直到他的脚尖触到梯子最高的一根横档为止。 “扶稳!只要你不害怕跌下来,你就永不会跌下来的!”他很早就有这种认识;现在他 就照这种认识办事。他稳稳地扶着梯子向下爬。因为他相信他不会跌下来,所以他就没有跌 下来。 这时我们听到一阵强有力的喝彩声。洛狄拿着小鹰,站在坚实的石地上,安然无恙。
8.客厅的猫透露出的消息
“这就是您所要求的东西!”洛狄说。这时他走进了贝克斯的磨坊主的家里。他把一个 大篮子放在地板上,然后把盖子揭开。一对有黑圈围着的黄眼睛在凶狠地望着人。这对眼睛 是那么明亮,那么凶猛,简直像要燃烧起来、把所看见的东西咬一口似的。这鸟的短而结实 的嘴大张着准备啄人。它的颈是红的,盖着一层绒毛。 “小鹰!”磨坊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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