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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殊途》恐怖故事

这些都是发生在我和我同事身上的事情,我是火葬场骨灰堂打更人,那天晚上……

叙述者:陈浣竹

身份:火葬场骨灰堂打更者

前年我在火葬场打工,经历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事,最终令我走上了写恐怖小说的不归路。下面我讲的是亲身经历的恐怖事件。

火葬场骨灰堂大院很大,足有一万多平方米,两溜儿平房,一座楼房,大致构成口字形。院子里栽满青松翠柏,白天倒没什么,一到晚上夜风袭来,但见树影憧憧、鬼气森森。境界之阴森,胆子再大的也会望而却步,何况我胆子很小。而我偏偏每天半夜必须出去巡视一圈,一走进院子里,见到院中两三盏路灯有气无力地亮着,灯光呈青白色,还照不了多远,我就心里直打鼓。但为了饭碗,还是得硬着头皮往树丛里面走。

一天深夜,我刚走近东侧的平房,就听骨灰堂里面咣当一声响。我本来神经高度紧张,生怕树丛里突然蹿出个什么东西来,冷不丁听到响声,吓得差点儿蹦起来。急忙用手电筒向平房里一照,照见骨灰架子上的几个骨灰盒,盒上的死人相片冲我微笑着。

白天看惯了,不觉得怎么样,此时看了很不自在,只觉得死人的微笑瘆得慌。当的一声,骨灰架子顶端又响了。我连忙战战兢兢地向上一照,里层架子上隐约有幽光在浮动。还没等看清楚是哪一处格子间在响,近旁的路灯刷地熄灭了,半个大院陷入黑暗。只有我的手电筒那点儿灯光在亮。而灯光里死人照片的表情,随着路灯的熄灭,好像也变了一变。

这场景跟恐怖片里太像了,而在恐怖片里接下来就会是鬼出现了。

我实在受不了了,本能地掉头就跑,头也不敢回就跑出了大院,去找在办公室打更的老董。老董是退伍兵出身,在火葬场干得时间比我长,也许他能知道出了什么事。

我慌慌张张地跑进办公室,把老董也吓了一跳,待我结结巴巴地说了这件事后,他反而镇定下来,让我先坐在床上,稳定一下情绪,然后长叹一声:“人都死了,大家都成骨灰了,还有什么不能化解的,这又是何苦呢。”

随后他给我讲解了是怎么回事,以下都是老董告诉我的。

叙述者:老董

身份:火葬场办公室区域打更者

其实没什么好怕的,骨灰堂有怪声其实是沈明在闹。沈明是火葬场正式职工,今年5月份与老婆吵架后自杀了,是因为他老婆搞破鞋,据说当时死得很惨。他的骨灰就安放在东侧平房,安放得非常高,有时夜里从那里经过,能听到他的骨灰盒撞架子的声音。有两三个在骨灰堂大院打更的就曾经听到过,后来说啥也不干了。

骨灰堂大院换打更的换得最频繁。那时大家都说,沈明是在闹他老婆,这么闹早晚会把他老婆逮来。他老婆也是正式职工,有人就提醒她,可她说啥也不相信,照样搞破鞋。没多久,那老娘儿们就死了。大家都传是沈明在酒桌上显灵,把那老娘儿们吓死的。

安放骨灰时,老沈儿子偏要把两人骨灰并骨,别人劝他说,那两口子活着时就不和,死后并骨肯定不会消停。老沈儿子说啥也不信,司仪只好把两个骨灰盒并排放在一起,用两根红筷子搭在上面,再蒙一条红布。后来据说老沈的骨灰盒老是挤他老婆,把骨灰寄存处的人都给吓着了。老沈儿子只得把他妈的骨灰盒放在对面架子上,算是让步。就是这样,老沈的骨灰盒还经常响,大家都说那是在骂他老婆。他儿子找了多少人出马,就是化解不开。要不怎么说,不是冤家不聚头呢。

上个在骨灰堂大院打更的就是因为这事不干的,那人是从社会上找来的,也没人告诉他骨灰堂有这些事,他还特别胆大,以为火葬场没什么了不起,根本就没什么可害怕的。那时领导还没让我们半夜巡视,晚上九点来钟就可以睡觉了。结果一天晚上,那人发疯一样跑我屋来,一头栽倒在地上,嘴里直吐白沫。一看就知道心脏病犯了,幸好我身上带着药,连忙喂了他半瓶救心丸,这才救过来。

他说在睡觉前,在东侧骨灰堂撒尿——那里是撒尿的地方吗?活该他出事——就听到平房里咣当咣当响得厉害。他壮着胆子冲里骂了一句,里面不响了。他很得意,系好裤子,要回去睡觉。这时听见有人在悄声叫他,听声音好像是男的。

他以为是朋友,顺声音看过去,只见声音来自一个骨灰盒。再仔细一看,盒上的相片是个男人,嘴一张一合的,原来是死人在叫他!

他跟我说这些事,目光散乱,神情恍惚,嘴唇轻轻哆嗦着,一看就知道受刺激太厉害了,也不晓得他是不是在胡说。反正他那天晚上坚决不敢回去,一定要住在我这儿,并希望我到他那儿住一晚。

我又不是活腻歪了,好端端的往那儿跑干什么?他只好在我屋里打地铺,第二天早上说什么也不干了。

不过,从他的话来判断,那个把他吓得屁滚尿流的骨灰盒大概就是沈明的。实际上,关于沈明的事,在火葬场大家都知道。司机杜威是沈明的好朋友,老沈的事他知道得最清楚。

叙述者:杜威

身份:火葬场灵车司机

听老董讲了那些话,我不仅不安心,反而怕得更厉害了,可又不能不回骨灰堂大院。进了大院,眼见惨白的路灯灯光洒在地上,骨灰堂掩映在树丛里,我恨不得大哭一场。好容易跑回到住处,使劲把门一关,一夜都没睡好。

第二天干完活,我去找杜威。火葬场正式职工工资很高,他们往往看不起我们打工的,杜威也不例外。但一提起沈明,他就来了兴致,滔滔不绝地讲起来,以下都是杜威所说。

我和老沈是十几年的关系了,经常一起出车接死尸,晚上一起在停尸楼值班、喝酒、打麻将,关系比谁都铁。他这人小心眼儿,还非常好面子,遇到点儿事容易想不开,但轻易不跟别人说,总爱憋在肚子里。有时晚上喝酒喝大了,才跟我透露一句两句。

照我看,老沈不适合干我们这行,因为他对死人有一种奇特的恐惧,他看死人的眼神都不大对头,就像以前曾经被吓破了胆,现在重新见到后连抗拒都不敢。

而就是这样的人,居然自杀了两回,还都是在坟头上自杀的,你说稀奇不稀奇?

第一次自杀我还赶上了。那天要去拉死人,怎么找也找不到他,给他打手机还关机,我只好一个人去拉,一天里拉了好几趟,快把我累死了。下午可算清闲点儿了,东沟村的人来找上门来。东沟村就是火葬场围墙外那片大田地,地里有一些坟头。东沟村村民中上岁数的不愿火葬,死了以后就直接埋在自家承包田里,所以站在大道边放眼一望,能看见不少坟头。

东沟村的人说,有个人喝药了,倒在地里,好像是我们司机,快点儿找个人去看看。我们赶快跑过去,我还没忘开着灵车跟过去。

到了那块地里一看,果然是老沈趴在一处坟头上,脑袋歪着靠在手臂上,已经奄奄一息了。他目光涣散、神色呆滞,嘴角上还淌出白沫子来,几片药片散落在坟头上,地上还有半瓶白酒。我们急忙七手八脚把他抬上车,送到医院抢救。

那医院看见灵车去,还以为去收死人呢,看见从车上抬下人来,都以为是让他们抢救死人呢。

老沈抢救过来后,我们都去看他。他只说那天心情不顺,喝了一点儿酒,恍惚中听到地里有人喊他,就走了过去,看见坟头上有人站着,给他东西吃,他稀里糊涂地吃了下去,后来就不记得了,醒来就躺医院里了。

大家听完都不自在,都在火葬场上班,这里本来就挺邪气的,外面还有那么多坟,现在又出了一个大白天叫鬼迷了的,以后谁还能安心干活呀。

但谁都不好说什么,都劝他安心养病,千万别胡思乱想。

后来他出院上班了,晚上值班时在一起喝酒,他还坚持说是让鬼迷了,但又说那天心情不好,跟他老婆有关。下面的话就没说,不过火葬场的人都知道,他老婆不正经,总跟人搞破鞋,还就跟同一单位的胡来,这不扯淡吗?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,这叫老沈的脸往哪儿搁?但那天晚上老沈喝多了,跟我说了实话。

他喝酒喝得太多,把身子骨喝坏了,满足不了他老婆,那老娘儿们哪是省油的灯,就当他的面胡搞。起初只是为了刺激他,想叫他那玩意儿能好使。可越这么搞,老沈越不行,越不行越着急,越着急越完蛋,越完蛋他老婆越看不上他。接下来的就是没完没了地吵架,一吵架他老婆就指着他鼻子,说他不是男人,但凡他能行,她何至于出去找男人,是个男人谁能受得了这话?这日子还能过下去吗?

一说这事,我都替老沈叹气,换了我没准儿也跑坟地里喝药了。

不过,自打他喝药以后,这人就不大对劲了。那天喝酒喝得太多,我出去上卫生间,解完手后,就听走廊里有动静。我们值班的地方是停尸楼三楼把头,走廊两侧是十二间单间停尸房,大白天的三楼一点儿动静也没有。你想啊,这里都是死人,要有动静不就糟了?可从走廊一过,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喘气声,那得多瘆得慌。

我们值班时,不是一起打麻将,就是听听收音机、喝喝酒什么的,不图别的,就图有点儿动静,要不然那种寂静能把人逼疯。今天四个司机两个出车,老沈一个人待在值班室,按理走廊里不该有动静,难道?我想起老沈给我们讲的事,难道他真的沾染了邪气?这可不是闹笑话,弄不好要出人命的。

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儿,悄没声儿地走出来,走廊里没人,声音是从南边第一间停尸间传出来的。听上去是呼哧呼哧在喘气,声响并不是很大,但我说过走廊里静得吓人,连心跳声都听得清清楚楚,喘气声总比心跳声响吧。我拿不定主意,是喊老沈过来看看,还是我先瞅一眼。

后来一想,老沈没事爱笑话人,我还是自己先瞅瞅得了,真要看见什么脏东西,现去招呼他都来得及。

我轻手轻脚来到停尸间外,探头往里一看,只见一个人站在冷冻棺材前,难道进来外人了?我心里一紧。不过,我紧接着看清那人是老沈。但我的心并没有放进肚子里,因为就着停尸间里的灯光,我看见老沈打开了冷冻棺材。咱们这儿的冷冻棺材你也知道,上半部是透明的,底座通着电,里面常年保持零下24℃的低温,这样才能保存尸体。

可老沈不仅打开了棺材,而且一边盯着尸体呼呼直喘,一边伸手摸着那具尸体。在灯光下,他两眼发直,面无血色,神色恍惚,动作僵硬,嘴唇上还有牙咬的痕迹。看他的样子很像是被操纵的,而他的神情既像是非常害怕,又像特别地迷恋。

那具尸体是一个老太婆,足有90多岁了,干黄的脸跟一块石头似的,就算是活着也不会有人对她有兴趣,除非是一百岁的老头。我想起老沈说过他被鬼迷的话,后背一阵寒战。老沈的喘息越来越急,就跟要犯病似的,眼窝里透出一抹幽光,好像鬼火在一闪一灭。没准儿老沈真的让鬼附体了,这念头吓了我一跳,再也不敢看下去,赶忙溜回了值班室。

本来这里我也不大敢待,谁知道跟一个被鬼附体的人在一起会发生什么事,幸好另两个司机及时回来了。紧接着老沈也回屋了,司机老吴问他干什么去了,他很轻松地说出去转转,就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。只有我知道底细,从那时起我跟领导说,再也不跟他一起值班了,也再也没跟他一起喝过酒。

我说他鬼附身不是满嘴胡扯,没几天他不是又自杀了吗?死前出现这么多反常的事,不是鬼附身,又怎么解释?何况听说他这回还是死在那坟头上,我没赶上,老吴赶上了。不是被鬼迷了,怎么三番五次往坟上跑?

我这里还有一本老沈的日记,他死了后,东西都给他老婆收拾走了,我是在他床底下发现这日记的,里面字迹太草,你拿去看看,没准儿你这大学生能看懂。

叙述者:沈明

身份:前灵车司机,现骨灰堂永久住户

确实像杜威所说,日记写得实在太潦草了,但我的字比他还潦草,还能认出个大概。下面摘自他的日记。顺便说一句,我不是大学生,只是看起来文质彬彬,外表颇能唬人罢了。

×月×日

我能上火葬场上班,既是误会,又是缘分。我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死亡,因为死亡夺走过我的亲人;最迷恋的也是死亡,还是因为死亡夺走过我的亲人。我四岁那年,妈妈急性脑出血死在家里,爸爸出差在外还没回来,我什么也不懂,大冬天不会点炉子,靠着妈妈的尸体待了两天。

我亲眼看见死亡改变了她的外貌,也改变了她柔软的身体。爸爸回来以后,我也就永远失去了妈妈,为此我整整哭了一天,爸爸怎么向我解释都解释不清,最后打了我一顿,我才不哭了。从那时起,我认识了死亡,认识到它的可怕,认识到它的亲切。

今天是我到火葬场上班十五周年的日子,十五年啊,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十五年,而且还是一生中最可贵、最美好的十五年。这十五年我干了什么?居然都花费在伺候死人身上。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荒唐的吗?那些死人大模大样地躺在棺材里,我们则花费青春、花费精力为它服务,直到我们把生命浪费光了,也成了死人。

尤其是每当看到死人们面无表情地躺着,心安理得地霸占我们的时间,我就怀疑这是阴谋,这是谋杀我们的生命的阴谋。但就算不是阴谋,又能怎样?我们活人不过是些预备死人,短促的生命里尝尽艰辛,只为了撒手西去时感到解脱的快乐而已。这样说来,我们应该羡慕死人的。

×年×月

今天回家早点儿,撞见了小萍跟人胡搞。我们以前曾有过默契,第一不能让儿子知道,第二不能在家里搞,第三不能跟一个单位的搞。

小萍这么干太不像话了,要是让儿子撞见怎么办,他以后还能抬起头来吗?小萍一边搂住那男人叫他别停,一让叫我到外面等着。

欺人太甚!我上去给她一耳光,一把揪开那人。那人居然是单位里的司仪小陈!这王八居然当到单位里了。

小萍挨了打一点儿也不生气,反而阴阳怪气地说,但凡我在床上能像个男人,她也不会去找别人,说完把嘴一撇,一副极其不屑的模样。我知道她指的是几年前那天晚上,那天是我妈妈逝世三十周年,为了怀念她,我喝得酩酊大醉。晚上,她偏偏要跟我睡觉,我还想体验一下当初依偎妈妈的滋味,就让她脱光了,使身体保持冰冷。

一开始她还嘻嘻哈哈地答应,只一会儿她不干了,破口大骂我变态恶心,以后一吵架就提这茬儿,弄得我只要跟她上床,就想起她那副可憎的嘴脸,怎么也提不起兴趣来,怎么弄也不好使,几年下来就成这样了。

现在她又提起,我实在忍不住,跟她吵起来。

小陈趁机溜了,这日子没法儿过了。

×月×日

今天早上吵架让儿子听见了,小萍疯了一样冲我叫:“我就是搞破鞋了,就让你当活王八了,你能把我怎么样?”

我一个劲儿向她打手势,求她别说了,儿子都听到了,可她还是披头散发地冲我叫喊。儿子脸色苍白,一头扎进他的房间,连学也不上了。我狠狠扇了她一个耳光,她倒地上撒泼打滚地哭号。

我隔着门劝儿子上学去,他不理我。没办法,我跟他说不愿上学就算了,下午一定要去。

这些年我们两口子形同陌路,只有儿子是我们的联系纽带,而我也仅仅是为儿子活着。现在竟然弄得儿子伤心了,我这做爹的活着还有什么劲哪。

到了班上,我的心要憋得爆炸,看什么都不顺眼,觉得再也没法儿在这里待下去了。我拿了积攒下来的一瓶安眠药,又买了一瓶白酒,坐在东沟村一座坟堆上开始喝。那瓶药我攒了好久,只等什么时候觉得再也忍受不下去了,就一把吃光。今天我本想先喝一阵子,要是心情还是不好转,再吃药不迟。

不记得喝到什么时候,只觉得全身轻飘飘的。蓦地,妈妈出现在我面前,她还是那么年轻、那么漂亮。身上还洋溢着好闻的气息,凉滋滋的,令人心醉。她伸出手来摸着我的头,动作温柔,满怀怜爱,我全身流过一阵快乐的战栗,多年来的苦恼与悲伤一扫而光,好似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。自从她去世以来,这样美好的感觉再也没有过。

她递过来一把药片,说吃下去就永远没有烦恼,永远这样快乐了。我高高兴兴地吃光了,果然心里的轻松难以言表。我抱着妈妈说,永远不离开她,她微笑着看着我。我们就这样相依相偎,直到——直到我在医院里醒来。

×月×日

今天又跟小萍大吵一顿,她执意不让儿子继续念大学,除非我跟她离婚,让她跟火葬场的姘头结婚。我早就跟她过腻了,不止一次想过离婚,可儿子怎么办?他能禁受得了这打击吗?影响他学业怎么办?我坚决不同意,要离也得儿子毕业后。

小萍冲我冷笑两声,拿出一盘影碟,放进影碟机里,原来是她和姘头乱搞时录的。

她说要是我不同意离婚,就把录像放网上,还标上我的工作单位,题目就叫“史上最强的王八是怎么炼成的”。

我气得连扇她两个耳光,她破口大骂说,不离婚就没完,连太监都比我强,还想霸占个老婆,我配吗?

我在她的谩骂声中走出家门,只觉得天地茫茫,竟找不到能安顿身心的地方。他们当初干吗要把我从极乐状态中拉回来,把我拉回到烦恼的人生中来?不过,没关系,我可以再回去找,刀片已经预备好了,这回谁都甭想夺走我的极乐。

不过,小萍你别得意,我不会放过你的!

叙述者:老吴

身份:灵车司机

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,后面的事可想而知。沈明自杀成功,得以隆重地入住骨灰堂。对他的死,我很好奇,就去找目击者老吴。老吴是一个酒鬼,不喝酒的时候那股百无聊赖的劲真令人同情。一提起老沈,他就来了精神,给我讲了许多,下面就是他告诉我的。

老沈这人够哥们儿,虽然有些窝囊,但比那些当干部的爽快,他倒霉就倒霉在他那差劲老婆身上了。

据说因为他那老婆,他叫鬼迷了一次,我没赶上,大家都说现场很瘆人,不过再怎么瘆人,也赶不上第二次自杀。所以我说啊,能不能娶到好老婆,关系到男人一辈子的幸福。就像老沈,若是摊上一个好老婆,能叫鬼迷住、能死得那么惨吗?

我记得老沈死那天,天阴沉得很厉害,连我都觉得心里憋屈得很。中午时老沈又不见了,要不是徐书记召集党员开会,大家都没注意到他不在。问谁都不知道老沈干什么去了,车队队长当啷来一句,老沈会不会是又跑到坟地自杀去了?

当时听这话我就一激灵。常见到老沈的说起这些日子他有多反常,大家越想越有这种可能,叫老杜去看看。老杜了,说啥也不去。除了老杜也就我跟他最好了,只好我去了。

我开着灵车跑到大坟地里,老远就看见老沈趴在坟头上,坟上全都是血。我赶忙打电话叫人过来。大家走近一看,老沈割开了脖子上的大血管,喉咙都割开了,还没完全断气呢,见到我们还能眨巴眼睛。张嘴想告诉我们什么事,可除了喉咙里丝丝漏气的动静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他的眼神也说不上是难受还是着迷,反正是够古怪的。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抬上车,一路上他流了老多的血,直到咽气后还在淌血。快开到医院时,老沈终于咽气了,可遭了不少罪。我宁可脑袋上挨一枪,也不想他那样死。

大家把这事告诉他老婆,你猜那老娘儿们说啥。

她一撇嘴,说:“他早该死了,现在死都晚了。”

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,这老娘儿们太毒了。这不算啥,还有更绝的呢。她说啥也不让儿子系孝带子,摔丧盆子,说会压运气,一辈子倒霉。

老沈的儿子还是好儿子,跟他妈在火葬场大吵一通,最终还是摔了丧盆子。大家都说老沈在天上有神有灵的,绝不该饶了她,可谁也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。

起初,骨灰寄存处那帮人都传,说老沈的骨灰在骨灰堂闹腾得挺厉害,越传越像回事。可老沈老婆就是不放在心上,一天到晚明目张胆挎着姘头的胳膊,在火葬场大院里闲逛。头七也不烧纸,三七也不烧纸,只有老沈的儿子一边抹眼泪一边来烧。

后来,老沈五七那天,我们一起聚餐。饭桌上,那老娘儿们跟姘头明目张胆地打情骂俏,全没把我们放在眼里。

我和老杜实在看不下去了,就在桌子上放了一副空碗筷、一只空杯。我叫了一瓶洋河大曲,把空杯子倒满,老沈活着时喝这个喝得上了瘾。

我和老杜一起对着那杯子举杯:“老沈,今天是你五七的日子,兄弟们给你烧完了纸,现在敬你一杯。”

说完,我和老杜一仰脖,三两的杯子全干了。那老娘儿们很不乐意:“吃饭吃得好好的,提那窝囊废干什么,还能吃下去吗?”

老杜一翻眼睛——他那德行你也知道,喝点儿酒天老大他老二,啥话都敢说,刚要说什么,那老娘儿们猛地一转头,特别诧异地盯着老沈的杯子,就像看见了多吓人的事。大家一起盯着那杯子,我刚说那没什么呀,老瞅它干什么,就看见那只杯子冲着那老娘儿们歪斜,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推着。

最令人胆寒的是,那杯子越歪越厉害,都歪成50度角了,还是不倒,还是慢慢往下歪斜。我偷空瞅了那老娘儿们一眼,她眼睛都直了,眼珠子快要从眼眶中掉出来,嘴张开就合不上,还有一点儿哈喇子从嘴角流出来,小脸还煞白,一点儿血色也没有,跟刚被狗啃过的骨头似的。

那杯子快要挨到桌面了,里面的大曲淌出一些来,顺着桌面到处乱流。在座的人都吓得一声不敢吭,眼睛直愣愣地瞪着那里。尽管是大白天,尽管饭店里全是人,尽管周围吵吵得挺厉害,但我们这间包间鸦雀无声,我还感到一股阴风从后背往上蹿,在单位每回上骨灰堂我都有这股感觉。这时候只要有一个人敢大叫一声,我们肯定一股脑儿往外跑。

老杜这时候开口说话了,可他的声音都变味了,连我们这些经常跟他在一起的都快听不出来了。

“老沈,你别吓唬我们,咱们可都是好哥们儿,对谁不满你找谁去,可别对兄弟来这个。”

那杯子猛地一下立直了,酒洒出一些,就像是给看不见的手扳直一样。紧接着,老沈那双筷子蹦了起来,落到酒桌上,筷子尖齐刷刷指着那傻老娘儿们。我的心忽悠一下,那傻老娘儿们脸色都变灰了。就见那双筷子啪嗒啪嗒地蹦,古怪的是无论怎么蹦,筷子都挨在一起,筷子尖都指着那傻老娘儿们,包间里一点儿杂音也没有,光听到筷子蹦跶的声响。她可能也受不了了,猛然站起来。

“老沈,怎么咱们也是夫妻一场,你,你这是干什么?”那傻老娘儿们说话跟蚊子哼哼似的,声音很小,也非常紧张,刚才那股满不在乎的张狂劲不见了。

那双筷子刚才只是在原地蹦,这回落下来时,前进了大约三寸,而且是向那傻老娘儿们前进的。傻老娘儿们的眼睛一下瞪得老大,眼角都快裂开了,嗓子眼呼噜几声,两眼一翻,一个跟头栽倒,就势昏过去了。我们连忙一起上前,使劲掐人中,怎么掐也不醒,而且还大小便失禁。

大家都说这人完了,赶忙叫救护车送医院去。到医院大夫说没救了,还说是心肌梗死。可我们大家都知道,就是心肌梗死,也是叫老沈给吓的。

后来据说在骨灰堂架子上,他们两口子还不只闹过一回,有人曾亲自看到。大家都这么传,具体怎么回事我就不清楚了。

不过我想,既然都已经死了,都装进小盒里了,还计较以前的事干什么?咋就这么想不开呢?

叙述者:李丽

身份:骨灰堂寄存处管理员

我住的骨灰堂大院北侧一处小房子,与停尸楼共用一道墙,是从停尸楼后接出来的。这是骨灰堂大院里唯一给活人住的,晚上我就住小房子里。同时隔壁就是骨灰堂寄存处办公室。

第二天,趁着所有管理员都在,我进去打听老沈的事。这些老娘儿们一个比一个兴致高,给我讲个没完,不过数李丽讲得可信,据说她是现场目击者。下面都是李丽讲的。

要说老沈这事确实很离奇,不信可真不行。先是他死得非常惨,据说血把坟堆都染红了,后来他老婆又在酒桌上被为老沈摆上的筷子吓死,才一个多月就一起死了,要多邪性有多邪性。我在寄存处干了二十多年,还头一回听到这种事。

据晚上在这院打更的说,老沈刚死不久,一到半夜他就撞架子,好像闹得挺厉害。因为这事,打更的都不干了。后来他老婆死了,并骨时我就觉得心里不大舒服。都说女人有第六感,可能那时我的第六感发作了,觉得这么干非出事不可。可人家家属偏要并骨,咱多那嘴干吗?

当天中午,我经过平房上厕所,明晃晃的阳光照在院子里,隔着老远就能看到紧挨平房窗户的骨灰盒上的相片,谁能想到光天化日的会出事。刚到平房窗户下,就听骨灰架子上哗啦的一声,我一激灵,出了一身冷汗。顺窗户往里一看,只见老沈那格里有个骨灰盒露出一半,好像是被谁推出来的,再往外一点儿就掉出来了。

老沈两口子并骨可是我跟着的,真要有一个骨灰盒掉出来,领导要说我管理失误,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。正好钥匙带在身上,也没多想,打开门就冲了进去。

咱们的骨灰堂都知道,三伏天里面都凉阴阴的,一到上秋我们进去都得穿军大衣。这回一冲进去,就觉得一股阴风迎面吹过来,周围骨灰盒上的照片都像饱含敌意似的瞪着我。谁在这种情况下都得想起老沈来,想起他们两口子是怎么死的。

我不敢再往两边看,一边双手合十,一边念叨:“老沈哪,咱们可多年同事了,千万别吓唬我啊,过年过节,初一、十五我多给你烧纸。”

我一边叨咕一边来到老沈的架子下,刚仰起头,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就从上面砸了下来。我吓得妈呀一声,本能地伸手接住。一看是老沈他老婆的骨灰盒,他老婆正从相片上瞪着我。我差一点儿一松手把骨灰盒摔掉,幸亏没摔,要不然我的让馆长撵回家。我连忙拉过人字梯,捧着骨灰盒,一步步登上去。到了老沈的格子前,我又闭着眼睛叨咕几句,看也不敢看老沈的相片——万一看见老沈瞪着我呢?周围可都是骨灰盒呀,若是都跟老沈一起瞪着我,我就不吓个半死,从梯子上摔下去,也得摔断脖子。

我放好骨灰盒,一咬牙,把老沈那个格子的小门锁上了。然后赶快溜下梯子,连厕所都忘了上,跑回办公室。

听说老沈两口子晚上在格子间还闹腾过,吓走了好几个打更的,那就跟我没关系了。

可老话怎么说的来着?是福不是祸,是祸躲不过,我到底没躲过去。一天一个来看骨灰的进了骨灰堂,我裹着大衣站在外面等。能有两三分钟工夫,里面咔嚓一声,不是好动静。

我刚要进去看看,那人就跑出来,脸色白得吓人,冲着我就喊:“你们这里怎么什么都有?咋就没人管管?”

喘了几口气,他才说,刚爬上人字梯,就看见并骨的架子上一个格子间里有亮光。他好奇心还挺强的,往里一瞅,就看见两个骨灰盒在一个劲儿猛撞。

他还以为眼花了,刚揉揉眼睛,一个骨灰盒转过来,盒上的相片是个男的,冲着他来了一句:“看什么看!两口子打架没见过呀。”

这可是大白天哪,这也太不把活人放眼里了。也许嫌他反应慢,那骨灰盒猛地撞碎小门玻璃,就要撞出来。他哪见过这个,给吓得连滚带爬从梯子上滚下来,还庆幸捡回一条性命。说完,骨灰盒也不看了,大骂着扬长而去。我提心吊胆进去一看,果然老沈的格子间玻璃碎了。

我脑袋都大了,连忙锁好门,去找馆长。郑馆长听完后脸色也不好看,给老沈儿子打电话。他儿子倒还通情达理,同意把他妈骨灰盒移出来,移到对面,两口子面对面,各占一个格子间。

从那时起就太平多了。当然了,你们在院里打更的遭点儿罪,不过别害怕,习惯就好了。

叙述者:陈浣竹

身份:火葬场骨灰堂打更者

了解了这些,我什么结论也没得出来。其实这些完全可以用科学常识来解答,骨灰架子是木头的,若是太干,很容易无故爆响;骨灰堂大院晚上极其阴森,巡夜的冷不丁听到骨灰堂里有动静,是个人都会吓个好歹;受到惊吓后,人们会尽力渲染场景可怕,以掩饰胆小,特别是常自称胆大的;老沈精神上可能有点儿问题,所以对死尸对坟头很迷恋,在醉酒的状态下明明自己吃了药,却认为是他的死鬼妈妈喂的;至于酒桌上的事,很可能是恶作剧,并且极有可能就是老吴干的。

杯子的事只有老吴在说,别人只提到筷子,而要让筷子震动很容易;老沈的老婆确实是心肌梗死,这一点谁都否认不了,她的死跟老沈也许一点儿关系没有。

最后,那个看骨灰的很可能在说谎,也许老沈的格子间玻璃是她上下梯子时踢碎的,先编了一套话出来,以免除责任。

话虽然这么说,当天我就给老沈烧了纸。每天晚上我巡夜时经过平房,总是念叨几句。万一世界上真有鬼存在,万一生前的恩怨死后也不能消除,而人与鬼的隔阂如此之深,我们只有通过他们讲的那些细节来间接证实了。若是有人据此说我迷信,说我胆子太小,我倒要冷冷问一句:

换了你们,敢不这样做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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