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明节前一天,壶兰镇的冯凯开车载着供品和鲜花,一大早就赶往墓园去祭拜去世已有四五年的老爹。
赶早空气好,而且路上也没那么拥堵。可下了车,前脚刚走进墓地,就隐约听到一阵啜泣声。
想不到,有人比他来得还早。冯凯循声望去,一个白发苍苍、看上去估摸有七旬的老太太跌坐在一座墓碑前,怔怔地出神,还一直淌眼泪。那情景看得人心里酸酸的,不好受。
这么大岁数独自来祭扫,估计是家里没啥亲属了,冯凯心里嘀咕着,从老太太身边经过时说了一嘴:“老人家,天儿还凉呢,地上也潮,您别冻感冒了。”
“没事没事。”老太太忙不迭抬起手擦了擦眼睛。只一眼,冯凯禁不住心尖儿又猛颤了一下。
老太太的脸色很不好,发灰,额头和两腮布满了深深浅浅、密密匝匝的皱纹,牙齿好像也掉落得差不多了,嘴角瘪瘪的。这让冯凯想起了自己的老妈。别看冯凯是个老板,开着一家效益非常不错的木器加工厂,在壶兰这座小镇里算是个名人,牛哄哄的不差钱儿,但他的确是个孝子。有多孝顺?只要老妈说声“跪下”,哪怕正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,哪怕脚下是水洼,是刀子,他都绝不带眨眼的。
言归正题。等祭拜过老爹,冯凯又走到了老太太身旁:“老人家,您住哪儿?要顺路的话,我送您回去?”
“不用不用,谢谢,我……我能走。”老太太似有难言之隐,支支吾吾的,扶着墓碑想站起来,也许是坐的时间太长了,脚软腿麻,侧侧歪歪地就要摔倒。冯凯赶忙搀住了她:“您就别客气了。走,壶兰就巴掌大的地儿,我送您。”
哪料,老太太居然拗上了,坚持不让送。冯凯愈发纳闷,嗔怪道:“您这老太太,咋这么犟?放心,我不冲您要车费!”
这话好似戳中了老太太的痛处,老太太的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掉。冯凯见状,连番追问,老太太才道出了原委。敢情,她没家,也没地方去了!这墓里葬的是她的老伴儿,姓周,她姓亓,認识她的人都管她叫“亓老太”。去年老伴去世后,她便住进了一家老年公寓。巧的是,那老年公寓的老板绰号叫秦大头,冯凯不仅认识,两人的关系还挺不赖。
大约在四个月前,亓老太的账上就没钱了,秦大头每个月都催她缴费。实在没辙,她便来了墓地和老伴儿诉苦,问他到底该咋办,该去哪儿弄钱?听到这儿,素来心直口快的冯凯又气又乐:“咋办?您老伴儿给您钱您敢花啊?秦大头也是,就知道算计钱,一点人情味都没有!”
不由分说,冯凯就把亓老太扶上了车,然后开到了秦大头的老年公寓。
秦大头走过来,瞅瞅冯凯,又瞧瞧亓老太,不由得皱起了眉头:“冯哥,你们认识?”
“不认识。”冯凯扯住他,拽到一旁压低声音说,“这老太太都七十好几了,看这身子骨,不是我嘴损,还能有几年活头?你把她撵出去,心里落忍?”
“我也不想这么干。可我都催七八回了,你倒是让他儿子来交钱啊!没有钱,我们经营也困难呀!”秦大头没好气地回道。冯凯听罢,颇觉惊讶:“啥?她有儿子?!”
在墓地,冯凯以为亓老太没啥亲人了,路上便没多问,亓老太也没提。而接下来秦大头说的一番话,顿时气得冯凯差点骂娘!
“亓老太不光有儿子,还不少呢,四个!”
秦大头没瞎说。亓老太这辈子生养了四个孩子,全是儿子。孩子他爹老周头肚子里有点墨水,分别给孩子们取名为知礼、知仁、知义和知孝,用意显而易见:做人要知礼义廉耻,要仁义孝顺。
去年开春,老周头身染重病被送进了医院。一时间,手术室里忙着抢救,手术室外则忙着筹钱。老大说:“我背着房贷呢!”嗯,房子比爹重要;老二说:“我老丈人也刚做过手术,家底花空了!”嗯,岳丈比爹重要;老三说:“我刚生二胎,花销大着呢!”嗯,儿子也比爹重要;老四则扯着脖子骂:“你们这帮不孝的玩意,爹娘白养你们了!娘,我手里有几个钱,正准备当彩礼娶媳妇呢。你不能瞅着我打一辈子光棍,是吧?”嗯,媳妇比爹重要。亓老太只好把老宅子给卖了,但是老周头最后也没留住。接着,亓老太的住处就成了问题。几个儿子最后好歹达成了一致:送去老年公寓。用剩下的那点卖房款预交半年的费用。之后那四个儿子再也没露面,留的联系方式也全变成了空号。派人去找,要么搬家,要么锁门,连个人影都见不着。
“要是孤寡老人,我让她住这儿,养着她,算积阴德了。可人家有儿子啊,多着呢,不差我这一个。”秦大头气咻咻地说着,调出了一排手机号码,是周家四兄弟的。冯凯挨个拨打,还真都是空号。
“事到如今,你说咋整?你要能找到那帮犊子,把欠的钱追回来,我再免费养老太太半年!”秦大头将了冯凯一军。冯凯闷头一琢磨,“啪”的一声拍了大腿:“就这么定了。我保证让那四个不孝子乖乖送上门!”
说做就做。还别说,仅仅过了一夜,第二天,天刚蒙蒙亮,便听老年公寓门外传来了一声喊:“秦老板,我是周知孝,来看我娘来了——”
喊声未落,老大周知礼也屁颠颠追至,还拎着一盒礼品,把老四挤到一边:“去去去,空手来看娘,你也不觉臊得慌?”
“哟,是周家老大、老四啊,早!”秦大头打着哈欠迎出。这时,老二、老三也到了,争着抢着往秦大头身前凑:“秦老板,你昨儿个发朋友圈的那张照片是真的?”
“当然是真的。我找我朋友看过了,绝不是P的。”周知孝抢话道,“秦老板,我娘呢?赶紧让我去见她。”
秦大头干咳一声,伸出了手:“想见你娘,行,先把欠费交了。”
四兄弟一听要交钱,相互瞅瞅全缩了脖,退到墙角扎堆嘀嘀咕咕地咬了好一阵子耳朵,最后终于拿定了主意:交!费用由四家均摊。
待四兄弟如数交了钱,冯凯出现了。周知孝眼尖,动作也快,箭步上前紧紧攥住了冯凯的手:“冯老板——”
“啥老板?是二哥。”老三行动也不慢,抢到了冯凯的另一只手。周知礼则紧挨着冯凯站直,就差脸贴脸了,问老二:“像吗?”
老二上上下下、左左右右好一番打量,犹豫着说:“不像,但也不是完全不像,都有鼻子有眼的。”
“废话,没鼻子没眼,那是麻将牌,白板。”周知礼硬邦邦反呛道,“我在网上查了,异卵双胞胎都长得不像。”
“喂喂喂,你们说啥呢?我咋听不懂?”冯凯摆出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。
其实他哪里是听不懂,分明是在装糊涂——昨天,他让秦大头拍了张他肩背亓老太的照片,随后发到朋友圈,并配了标题,只有四个字:母子相认。
这事很快就在壶兰这个小镇传开了。最先看到的是周知孝,他跟帖问秦大头:真的假的?秦大头答复:这年头,好像也只有娘敢保证是真的,爹都不敢保证啊。我听说,这姓冯的出生时是头一胎,还是双胞胎中的老二,瘦得跟猫崽子似的,当时家穷,担心养不活就送人了。
其他三兄弟肯定也看到了,这才纷纷赶来认亲。
必须得认哪,这可是冯凯冯大老板,壶兰镇数得着的有钱人!
“原来是这么回事啊。抱歉抱歉,让你们失望了,我和你们真不是一路人,更别说是兄弟了。”冯凯阴阳怪气地嘲讽道。
周家四兄弟还不信,可瞅见秦大头边点钱边一个劲地坏笑,很快回过味来:中招了,这是个圈套!
“骗子,你们俩都是大骗子,骗我们交钱来了!”周知礼登时恼羞成怒,破口就骂。
“骗子也比逆子强!”冯凯接过话,一字一顿地下了逐客令,“滚!我公司的律师会和你们在法庭上见的!”
后来,冯凯认了亓老太做干妈,向法院起诉忤逆不孝的周家四兄弟,要求他们支付赡养费……
在干净利落地“干掉”周家四逆子后,每逢闲暇,冯凯都会去秦大头的老年公寓陪亓老太聊聊天,嗑嗑瓜子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