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初,我买了一台大乐视,又在微博上请网友们推荐了他们认为适合老年人看的电视剧。从此,外面斗转星移,我家总在慢悠悠放《大秦帝国》《汉武大帝》《康熙王朝》……终于放到了老舍先生的民国,先是《离婚》,最近是《我这一辈子》。
小说我多年前就看过,印象最深的是那句:“说句该挨嘴巴的话,火是真好看!”主人公作为巡警,“穿着制服,佩着东洋刀”,值勤途中,街面上失火,许多人趁乱抢劫,“一辈子只看见了这么一回大热闹:男女老幼……身体利落的往柜台上蹿,全红着眼,全拚着命,全奋勇前进,挤成一团,倒成一片,散走全街。背着,抱着,扛着,曳着,象一片战胜的蚂蚁,昂首疾走,去而复归,呼妻唤子,前呼后应。”
他去抢了吗?没有。他去制止了吗?也没有。
他原是个裱糊匠,为什么改行呢?老婆和师哥跑了。小说是这么写的。“我没脸再上街口去等生意,同行的人,认识我的,也必认识黑子;他们只须多看我几眼,我就没法再咽下饭去……我仿佛是要由这个世界一脚跳到另一个世界去。这样,我觉得我才能独自把那桩事关在心里头。”找差事难,“巡警和洋车是大城里头给苦人们安好的两条火车道”,就这样当了巡警。
电视剧可没这么斯文,他老婆一跑,他立刻成了整个大杂院、整条街的笑柄,小孩远远看到他,就喊“臭王八”,他跟那家大人论理,大人反而理直气壮:“你作得王八我们还说不得?”有几集是感情戏,准丈母娘看他不顺眼,开口就骂:“这个臭王八……”不歇气地骂了十几声。
局外人如我,都听得龇牙咧嘴:他是个好人,忠厚勤快能干,他人品上无隙可击,但他曾被人伤害欺骗——好,这便是你一生的污点,让你一辈子抬不起头来。你痛是吗?就往你痛处戳;你百思不得其解,不知自己错在哪里?我来细细告诉你:你丑、你怂、你贱、你土肥圆、你一无是处、你在床上不行……“在咱们这讲孝悌忠信的社会里,人们很喜欢有个王八,好教大家有放手指头的准头。”
在这个层面上,妻子外遇的丈夫,因此更加孤单,没人给他同情,没人为他谱写《怨夫吟》——真写了是不是更丢脸?有人幸灾乐祸,说他活该有今天,谁叫他当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;有人突然变身包青天,有声有色判断他的家务事,方方面面,包括床事。他做什么都是错,隐忍不发简直就是“活王八”的写照;拿刀砍杀奸夫淫妇是原始野蛮人,完全没有文明观念;公开曝光向社会陈述事实呢?真不要脸,家丑外扬……
我接触过的第一桩杀人案,凶手就是一位愤怒的丈夫。我不记得他的名字,但他的妻子,我叫莲姐(化名)。
恢复高考后,我爸妈调到大学任教,莲姐是我爸的学生,最后一届工农兵大学生。毕业后莲姐留校当了辅导员,又成了我爸妈的同事。
那时举国上下,一片“拨乱反正、科教兴邦”的气氛,在大学里,工农兵大学生身份尴尬,莲姐颇受人排挤。我爸妈都是最忠厚的人,从来不用标签判断人,也不背后说人闲话,莲姐心里有事,就跑到我家一坐,滔滔不绝跟我爸妈说上半天。
她说的,大体上就两种内容:一是单位上的是是非非,当事人觉得是步步惊心,外人只听见一地鸡毛;另一种,是她要把我妈拉到旁边,单独说的——感情。
当然不让小孩听,但房子小,挡不住我一会儿喝水一会儿上厕所地在她们身边走来走去,竖着耳朵抓一字半语:谁给莲姐写信了,谁又堵在路上逼莲姐给准话了,莲姐想和谁做永远的好朋友了……武汉从五月到十月,全是盛夏,两个人挥汗如雨说悄悄话。莲姐诉说时微微前倾的身体,的确良衬衫被汗浸得半透明,沁出玉色的肌肤。在我童年记忆里,那是像栀子花开一样,与夏天紧密相联的、最安静的热辣。
我说不清莲姐当时的长相。我小时候,有过几位我印象深刻的美女,在我脑海里,她们的形象被混成了一个:高挑身材,清秀的脸孔,说话明快俏丽,干活手脚轻灵。大抵就是冰心老师笔下的美人儿:“头发不很青,却是很厚。水汪汪的一双俊眼。又红又小的嘴唇。净白的脸上,薄薄的搽上一层胭脂。她顾盼撩人,一颦一笑,都能得众女伴的附和。那种娟媚入骨的风度,的确是我过城市生活以前所见的第一美人儿!”
我上初中的时候,莲姐结婚了,嫁了附近派出所的一个警察。开始爸妈还议论:她为什么不嫁个知识分子。但我一去莲姐家做客,马上就觉得:莲姐嫁得对!警察哥哥很帅。
他高高大大,一身警服站得笔挺,老远就和我们打招呼。我看到他有点儿怯意,他发现了吧,格外热情地和我说话,耐心回答我“你抓过坏人吗?”之类的蠢问题。我好奇想看他的警徽,他随手摘下来递到我手里:怎样一枚金光灿烂,简直像童话里的宝印。我恨不能偷走。
当时正在宣传陈景润,大力鼓吹真正的知识分子就应该是戴着酒瓶底眼睛、弯腰驼背、四体不勤、五谷不分的书呆子。不是说笑,原来莲姐的追求者大部分都是大学老师,都这种形象,跟警察哥哥一比,真是逊毙了。
再一聊,警察哥哥还是个顾家的好老公。莲姐家境不富裕,父亲好像就是大学附属工厂的工人,母亲没有职业,靠帮大学生们拆洗被子赚点儿零花钱。警察哥哥工资上交,奖金一分不留,每天下班后都去钓鱼,钓到了就骑着摩托车送过去,丈人丈母娘乐得嘴都合不拢。
我从小看爱情小说,这情节谈不上荡气回肠,也足以让彼时的我在日记里感慨:“也许平凡人的爱情,就是这么平平淡淡,一直到老吧。”
后来我爸妈调到另一所大学任教,但莲姐与我家的来往并没有断。有一个暑假,她突然在门口出现,说:来住几天。为什么不事先打个电话?那时代我家没电话。
暑假最是无聊,能来个客人是我们三姐妹都很欢迎的事。我们和她一起去游泳、买西瓜,争着和她说话,听她说服饰、说歌曲、说顶时髦的一切,她就是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宝姐姐,把我们家变成了大观园。
那一天,是下午,我们在客厅电扇下铺好凉席,围坐聊天。莲姐正和我们讲,当天晚上中央电视台要播放日本电视剧《三口之家》了,忽然顿了顿,向着门外的脸,像霓虹灯点亮一般大放光采。
我回头一看,武汉夏天向例是开着大门的,只关着一道纱门挡蚊子,此刻,纱门外,影影绰绰有一个绿色的人影——是警察哥哥。
现在想来,应该是他们闹了小别扭,莲姐赌气出走,等警察哥哥来接她吧。
不知是否因为莲姐,至今,《三口之家》的情节我一清二楚,连里面的对话都如在耳边。也借这个时间点,我牢牢记住了,那是1986年。
之后应该还见过莲姐,只是印象不深了。应该是我上大一那一年,我妈告诉我:警察哥哥杀人了。
杀了谁?
莲姐的情人。
莲姐学历不给力,她一有机会,就考了在职的研究生,不知怎么就跟同学好上了。那一年大学放假早,情人回到西安老家,可能是与莲姐通信电话什么的露了马脚,警察哥哥就只身去了西安,带了枪。
起先大概还是想好好谈谈吧,他们在外面小馆子叫了酒叫了菜,不知道是情人说了什么不该说的,抑或是酒精上头,把理智粗暴地扔到一旁,总之,到最后,警察哥哥拔枪杀人,随即在当地自首。
那,莲姐怎么办?
人生的戏剧最可怕之处在于:血溅五步,《奥赛罗》的大幕已经挂上,但演员不能鞠躬下台,尸体不能重新坐起来,拔掉匕首就健步如步。凶手也不能没事人一样回家。命运的转轮一旦开始,所有人都身不由己了。
该怎么办怎么办呗。先找派出所领导,在当地跟看守所搞好关系,不让警察哥哥遭罪。请律师,至少保一条命。判刑之后再想办法把警察哥哥调回湖北服刑,近一点儿,家人好看望。还要做警察哥哥工作,让他好好改造,不要对抗政府也不要自杀……
我不是很能理解我听到的话语。从莎士比亚转入《法制进行时》的节奏太快,我疑心是串了台。
她不离婚,不离开这耻辱之地?在这惊天新闻里,默默充当千夫所指?
妈妈说:每天上班下班,周围的每个人都对她指指点点,当面背后叫她“潘金莲”。
能去哪里?她一个还没拿到研究生文凭的大学辅导员,无一技之长,身无长物,只有在小说里,她才能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城隐居,一边当保洁,一边等待霸道总裁爱上她。
而在现实生活里,她要养家、上班、照顾双方老人,无论外面的风刀霜剑是什么样的,她都要深吸一口气,推开门面对。
而她,也是在警察哥哥入狱之后才发现:自己已经怀孕了。几个月后,生了个女儿。
(我脑洞大开地问我妈:会不会是那个同学的?我妈断然说:不会。那时同学已经回老家了。)
多年后我还见过莲姐一次。有一度我是高龄剩女,所有人都热心给我介绍对象,莲姐也给我介绍了一个大学老师。我对老师没兴趣,只想见莲姐一面。
相亲地点居然选在寒风凛洌的广场上,每个人都被吹得灰头土脸。莲姐裹了一件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黑大衣,脸色黄卡卡的,头发乱乱的。我想问她别后种种,她只忙着给我们俩互相做了个介绍,就匆匆告辞。她在风中低头疾走的身影,微微佝着背,像个小老太太。
我回家跟我妈说,她说:是这样的。这些年来,光周围人的眼光,就足以让莲姐再也不敢打扮自己,不敢大声说笑。任何靠近她的男人,都会受到闲人不客气的打量,这些男人,必须用最放肆最粗鄙的态度对待她,几近侮辱,才能向围观群众证明:我是清白的,我不是她的奸夫。
而莲姐的女儿,就在这种氛围下,长大了。常有人不怀好意地问她:你爸爸呢?女孩就垂下眼眉,说:爸爸做了错事,在改造。她知道对方知道答案,对方也知道她知道。
——这帮对小孩子嘴贱的大人,都不是好东西,都该死。
我咆哮。但我……不是天神,我说话是不算数的。
十几年前,我妈告诉我:警察哥哥已经刑满出狱。国家对他的惩罚已经结束,他与莲姐之间的呢,会不是是更漫长的自我惩罚与互相惩罚?他们也已进入人生晚境,经过杀戮、拯救、那么多天各一方的日子,还能不能“一生一世一双人”?
我甚至想:莲姐已经过了退休年纪,她终于可以离开这个熟识她一切过往的地方,摘下胸口的红字,去一个小说里写的山清水秀的地方了,当然,身边是永远英挺高大的警察哥哥……
我的年纪,已经超过事发时候的他们俩,我想,有些事理我已经明白。
我也曾痛彻肺腑,第一时刻,要挽救的不是失败,而是颜面。后者某种意外上,才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。如果连我自己都不幸福,我该怎么告诉你幸福的秘诀?如果我不得不承认终此一生,我不曾被爱,我还能大声唱出爱的歌谣吗?
无地自容,羞于见人,偶尔忍不住向人透露——我听到了那么多幸灾乐祸:你也有今天。我做过什么要得到这样的待遇?就算我愚笨不可爱,我从不曾伤害过你,伤害过任何人。
刹时间,杀心大起。
我甚至在网上加上自称杀手的QQ——不过我后来站在杀手的角度想了下,如果收入一样,诈骗的罪名可比杀人轻多了。
那一刻,我与警察哥哥的区别仅仅是:他手边有枪,我没有。
所以,当我的一个熟人告诉我,他妻子情人的妻子打电话上来,向他挑明一切,他先是脑子嗡了一下,然后冷静地说:“嫂子,你误会了,我大哥、你弟妹绝不是这样的人……”
他看着我,想说什么,我赶紧打断他:“我明白我懂。”
他龇一下牙,仿佛想笑,突然站起身,手忙脚乱抓手机,假装在接电话,转身大步转开,我知道:他在哭。
当被所爱之人辜负,到底该如何应付,才能让这件事体面地过去,不至于在被爱人捅刀之后,还要被全社会伤得体无完肤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