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意外祸
于庄的于大娘这段日子简直像疯了一样,手中捏着一张欠条,一天几趟地上黑牯家的门,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吵着要20万元。黑牯先是百般诉苦,接着闭口不言,以后是能躲则躲。邻里乡亲见状纷纷议论:这事到底会有个怎样的结局?
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?
那是上个月初二,邻村的尚有田七十大寿,两个儿子大办喜宴,请来亲朋好友庆贺一番。
傍晚时分,酒宴正式开席。来客中,外甥黑牯和寿星的小学同学于忠老汉是同一个村的,两人都不会喝酒,旁人用饭碗倒白酒,他俩却用小酒杯分着喝了一瓶啤酒。
散席后,黑牯热情地邀请于忠坐自己的摩托回家。于忠推却道:“我年纪大了,这蛤蟆车蹿得飞快,坐着脑壳晕。反正只有六七里路,走着舒服些。”说完,打着饱嗝儿,一个人就悠然上路了。
黑牯陪着舅说了一会儿话,看看时间不早了,告辞后就骑上摩托箭似的疾驰而去。骑到半路上,一道灯光穿过朦胧的夜色,远远就望见于忠在不紧不慢地赶路。
“于大爷!”黑牯客气地打着招呼。于忠听身后有人喊,急忙回头张望。黑牯一只手离开车把招手时,摩托车突然变向,对着于忠直撞过去。刹那间,于忠一个趔趄,双脚踉跄几下没站稳,大叫一声:“哎呀……”人就滚到路旁的深沟里去了。
黑牯大惊失色,慌忙停住摩托跳下沟去。只见于忠倒在沟底一堆嶙峋的乱石上,头部的鲜血正汩汩流出。见此情景,黑牯顿时脑袋一片空白,手脚颤抖,浑身直冒冷汗。他小心翼翼翻过于忠,一摸出气处,人已气绝身亡。霎时,黑牯整个人仿佛掉进了冰窟窿,双手抱头,瘫软在地上……
当他灰头土脸地回到村里报丧时,于大娘犹如当头被人挥了一棒,随即昏倒在地,不省人事。村主任于小勇领着几个年轻人把于忠的尸体抬回后,于大娘才慢慢苏醒过来。她伏在老伴的尸体上呼天抢地一阵痛哭,边哭边骂黑牯毁了她一家。
人被自己撞死,这个责任是逃不掉的。黑牯哭丧着脸来到于大娘家,一进门就“扑通”跪下,痛悔道:“于大娘,实在对不住你老人家。于大爷由我来安葬吧,你尽管放心好了。”
于大娘铁青着脸,半晌才说:“我老伴被你撞死了,虽说人死不能复生,但丧事不能马虎。我俩无儿无女,你必须披麻戴孝送葬。另外,葬礼的酒席也必须办成村里最风光的酒席。”黑牯伏在地上不住地点头,表示一定照办。于大娘又说:“黑牯,你也清楚,撞死了人报到县里,你是没有好果子吃的。我也不想让你受苦,但你要赔偿我20万块钱!”
一听要赔20万元,黑牯头“嗡”地一响,蓦地站起来,求饶地说:“于大娘,20万元,我家哪有这么多钱?我家小兰子下学期要读高中了,她的学费我都没着落呢!”
“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下子没了,难道就这么算了?20万元,这已是便宜你啦!”于大娘毫不松口,“没20万元,人不要安葬,停放到你家去!”于小勇出面调解说:“这起交通事故如告到县里去,也要赔偿的,弄不好还要判刑。唉,事到如今,黑牯,还是先答应于大娘的条件,让死者入土为安吧!”
于大娘不愧是当过村妇女主任的,办事毫不含糊,她要求黑牯即刻写下欠条为凭。黑牯无奈,牙一咬心一横,只得当场写了一张“本人因驾驶不慎而致于忠死亡,特向于大娘赔偿人身损失费20万元整”的人命欠条。
二关爱情
丧事办完后,风波似乎平静了,但20万元的欠款却一直没有兑现。于大娘心中犯急,自己已是六十好几的人了,万一有个意外,这20万元岂不只是写在纸上?果不其然,这天,于大娘突然病倒了,人烧得昏昏沉沉的,浑身酥软无力,连起床的劲也没有。于大娘心想:如果这时咽了气,无人知晓,孤老婆子真可怜呀!想到此,凄楚的泪水忍不住流了出来……
“于大娘!”一声轻微的喊声从屋外传来,随着声音,一个女孩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进来。女孩放下汤碗,靠近床边,吃惊地说:“哎呀,于大娘,你、你……怎么病了?”于大娘睁开滚烫的双眼,见是黑牯的女儿,诧异地问:“小兰子,你来干什么?”小兰子怯生生地说:“我家杀了只老母鸡,我爹要我端碗鸡汤给你补补身子。”于大娘心头一热,先是一阵感动,但听说是黑牯让小兰子来的,又觉得是黄鼠狼给鸡拜年,是在讨好她,想赖掉那20万元钱。当小兰子端过鸡汤时,她生气地一推,大嚷:“我不喝!我不喝你家的鸡汤!”碗“啪”地一声摔成几片,鸡汤洒了一地。小兰子吓得“呜呜”哭起来。于大娘心又软了,她不想为难孩子,有气无力地叹道:“大娘我有病,不想喝鸡汤,你只要替我倒点水就行了。”小兰子赶紧倒了碗水过来。于大娘喝完水,长长出了口气,连声道谢。小兰子红了脸,不好意思地离开了。
不一会儿,黑牯同妻子利芬慌慌张张过来了。望着烧得迷迷糊糊、神色憔悴的于大娘,黑牯焦急万分:“于大娘,你病得不轻,要赶紧到乡里的医院去看啊!”于大娘紧闭双眼,冷冷说道:“你给我滚开,你只要把那20万块钱拿给我,我就心满意足了!”黑牯愧疚地低下头:“那钱我会给你的,现在你得了病,总该先看病吧!”“是啊,人烧成这样,耽误不得呢!”利芬也在旁开导。于大娘突然睁大眼睛,声嘶力竭地喊:“我不看病,我就是死了,也不要你们管!”黑牯眼圈红了,苦口劝慰道:“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,那我欠你的钱还给谁呢?”这话犹如一针强心剂,于大娘紧绷的脸有了一丝松动。
黑牯借来一辆板车,两夫妻推着于大娘到了乡医院,一检查,医生说是急性肺炎,要住院治疗。入院要预交2000元。黑牯身上只带了1000元,好说歹说,医生就是不同意。利芬一时急了,三两下摘了颈脖上的金项链作抵押,医生这才破例收于大娘入院治疗。
两周后,于大娘病愈出院。回村的路上,利芬让于大娘到自己家休养一段日子,饮食起居也好有个照应。于大娘想起发病时连一口水也喝不到的惨景,就欣然同意了。
于大娘住进来后,黑牯夫妻俩嘘寒问暖,悉心照料。于大娘也是闲不住的人,精神好一些,就主动帮着利芬做些家务事。对于20万元赔偿费的事,双方都心知肚明,但就是无人提起。
三歹毒计
于大娘在黑牯家住了一个多月。回家后,每天一个人出,一个人进,让她倍感孤独和寂寞。
半年后的一天,于小勇来看望于大娘,闲聊中,于小勇谈起了发生在镇上的一桩怪事:有个独身的老头,老伴去世后不久,他也在一天半夜里突发脑溢血一命呜呼了。人死了好几天,等到嫁到外村的女儿来看望父亲时,打开紧闭的大门,才发觉父亲已死去多日,尸体都腐烂生蛆了……于大娘听着不寒而栗,感到无比伤感。于小勇叹了口气道:“人老了,孤苦伶仃的,真可怜呢!”沉默了一会,又试探着问:“于大娘,你才六十多岁,难道就这么一个人过下去?”于大娘低下头,没有吭声,只是一个劲地唉声叹气。于小勇紧盯着于大娘的脸,犹豫了一下,轻声说:“于大娘,如你不嫌弃的话,搬进我家来住吧!”“搬进你家?”“是啊!”于小勇点点头,干脆把话挑明:“我娘前年去世后,我爹一直没个伴。常言道少年夫妻老来伴,你就同我爹作个伴吧!倘若你有个三病两痛的,我们也好照料呀。你的意思呢?”
原来是这么回事。于大娘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不知如何回答才好。停了片刻,她才红着脸小声问:“你爹会同意?”“他当然同意喽!要不,我怎会上门来说媒?”于小勇笑着说。于大娘还是没有表态,只是含糊地说:“这是件大事,让我再想想。”于小勇起身离开时,言辞诚恳地说:“于大娘,你放心住进我家来吧,我保证你日子过得舒舒服服,村里没人敢欺负你。”于小勇走后,于大娘思前想后考虑了许多。她认为于小勇爹为人忠厚老实,年纪也相当,最终打定主意,还是先过去试着住些日子,若过得不舒心,再回来也不丢人。
第二天,于小勇又来了。见于大娘同意这门婚事,十分高兴,忙问什么时候去乡里领结婚证。于大娘听说要领结婚证,嘟嘟囔囔的不乐意,认为两人都六十多了,没必要这么走形式。于小勇却说自己是村主任,要带头遵守法律,坚持要领结婚证。于大娘见他说得在理,也就点头答应了。
领完结婚证,于小勇请来吹鼓手,吹吹打打地把老新娘子接到自己家,还办了八桌酒席。于大娘十分感动,只是于小勇爹是个贪玩的人,吃完早饭就出了门,成天在外打麻将,将于大娘撂在一边,两人的感情也就一般般,倒是于小勇的妻子雪梅口甜,出门一声“娘”进门一声“娘”,直喊得于大娘整天乐呵呵的。
仲春的一天,午饭后,于小勇从衣橱顶上取来一只铜脸盆和一把铜水烟筒,对于大娘说:“大娘,我上午到集镇赶墟,遇到一个收购废铜的人。他说如今废铜挺值钱,一斤可以卖几十块钱。家中遗下来这两件铜家什,搁着也没用,我想把它卖了,换些钱给你老人家添置几件衣服。”于大娘一听,心里热乎乎的,赶紧推却道:“我衣服够穿的,要不,替你爹买衣服。”于小勇点点头,挺为难地说:“我已同收废铜的说定了,午饭后在去集镇半路上的大樟树下会面。可是,我下午要到村上开会,爹又去打麻将了,雪梅坐骨神经痛走不得,你看……”于大娘爽快地说:“我去走一趟,三里路,眨眼工夫就到了。”于小勇有些过意不去,说:“那只好辛苦你啦!”
于大娘拎着铜脸盆和铜水烟筒,很快就来到了大樟树下。她见收废铜的人还没来,也不着急,就坐在树下的一块青石板上慢慢等。春天的天气孩童的脸,不一会朗朗晴空忽然浓云密布,隆隆的雷声伴着闪电在树上空炸响,随之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。于大娘咒骂着可恶的天气,赶紧拿起铜脸盆盖在头上遮雨。突然,“啪”地一声,吓人的闪电击在脸盆上,吓得于大娘浑身直打哆嗦。想返回村里,这雨又实在太大;呆在这里,又很害怕。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,黑牯撑着雨伞从集镇上往回赶,路过大樟树时,见于大娘顶着一只脸盆惊恐万分的正在树下瑟瑟发抖,黑牯很是惊讶,忙问于大娘怎么在这儿躲雨?于大娘就将卖废铜的事说了一遍。黑牯急了,拿过铜脸盆往地上一扔,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:“于大娘,这里很危险,要赶紧走!”不等于大娘还要拿脸盆和水烟筒,黑牯一把拖过她,两人共着一把雨伞急匆匆地走了。在不时传来的电闪雷鸣中,黑牯解释道:“打雷时千万不能躲在大树下,况且旁边又安装有变压器,是雷击高发区。这儿曾经被雷电打死过好几个人呢!”于大娘听完,后怕得出了一身冷汗。
傍晚时分,雷停了,雨住了。于小勇急急忙忙赶往大樟树下,远远就看见一个人瘫倒在地上,身旁扔着溅满泥水的铜脸盆和铜水烟筒。他心中不由得一阵狂喜,来到树下仔细一看尸体,不禁傻了眼,被雷电击中的不是于大娘,而是外村一个想捡便宜的人。怎么会是这样呢?于大娘到哪里去了?于小勇沮丧地把铜脸盆踢得“哐当”响,对着苍天长叹了口气!原来,于小勇在头天看电视的天气预报时,得知第二天“午后到傍晚有雷阵雨”,于是,就歹毒地巧借天祸设计了一场杀局。想不到是这样的结果,真是出人意料。
于大娘当天没有回来,全家人并不着急,也无人去寻找。其实,于大娘嫁进来后,于小勇两口子表面装作很亲热和孝顺的样子,心里却盼望着于大娘早一天得暴病或遭意外身亡,以便他们尽早继承那20万元钱。果然,第三天后,于小勇就急不可耐地来到黑牯家,进门后二话没说,就问黑牯何时还那20万元钱。黑牯瞪大了眼睛,气愤地质问:“我又没有欠你的钱,你怎么平白无故要我还钱?”于小勇“嘿嘿”一笑,从衣袋里掏出结婚证和那张人命欠条,得意地扬了扬:“你夜里骑摩托撞死了于大爷,自己亲笔写下了赔于大娘20万元的欠条。如今于大娘外出了,委托她的合法丈夫就是我爹来追讨欠款。我爹交待他儿子来办这事,这合理合法吧?”“原来你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这20万元,真是太恶毒了!”黑牯气得浑身发抖,正要冲过去和于小勇拼命,这时,于大娘从河里洗完衣服回来,看见于小勇挥动着手中的欠条在嚷叫,已明白了一切。于小勇没想到于大娘没有走远,竟住在黑牯家,一时尴尬极了,忙张口结舌道:“大、大娘,你……你怎么在这儿?害得我们全家到处找……我、我是来帮你讨欠款哩……”于大娘“哼”了一声,鄙夷地说:“一个当村主任的人,亏你做得出!”说完,从于小勇手中夺过欠条和结婚证,气恼地把结婚证一撕,冷冷地说道:“我明天就同你爹去办离婚手续!”然后,她把欠条装进衣袋,正颜厉色道:“这20万块钱,你休想得到一分!”
四一家亲
这天,黑牯的舅舅尚有田来看望于大娘,见她铁将军把门,心中不由一惊,于是来到外甥家问个究竟。走到门口,却见于大娘正在堂屋切猪草,心中又是一奇。他跨进门后,于大娘让座倒茶,俨然主人一般。原来这几天利芬病了,她知道后就过来帮忙。当尚有田问到近段日子过得如何时,于大娘就将老伴死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讲述了一遍,边说边夸黑牯夫妻俩心肠真好。尚有田听着听着,一个两全其美的想法油然而生。他望着神清气爽的于大娘,推心置腹地说:“你要黑牯赔偿20万块钱,这要求并不过分,只是你眨眼就七十岁的人了,要这么多的钱有什么用?为人还是要有一颗宽容的心啊!”停了半晌,于大娘才黯然叹道:“钱多了,也是惹祸的事,但我不要钱,又有谁来替我养老送终?”尚有田反问:“你有了钱,难道生老病死就有人管了?”于大娘无言以对,只是伤感地叹道:“只怨自己无儿无女的,真是命苦啊!”尚有田试探着说:“你不如搬过来同黑牯一家过日子,这不好吗?”于大娘睁大了眼睛,自言自语道:“现今不沾亲带故的,谁会要一个孤老婆子上门,这不是自寻包袱背吗?”尚有田见于大娘动了心,对说服外甥更是信心十足。
尚有田等黑牯干活回来,找个僻静处,先不提此事,而是问道:“黑牯,你欠于大娘的20万块钱,准备何时还?”黑牯支支吾吾,一脸的苦相。尚有田说:“按你家的收入,十年怕也难还这笔钱。我看不如让于大娘住进你家来,成为一家人怎样?”黑牯先是一愣,然后征求利芬的意见,利芬思忖片刻,说:“我明白舅舅的意思。我们养她的老,送她的终,想必她也不好意思要那20万块钱。再说,小兰子就要去县里念高中了,家中的事也要人照料。”见利芬把话说得如此透亮,黑牯更无话可说。
择了个吉日,黑牯家办了桌酒席,请来尚有田和村支书等几个干部做证人。爆竹点燃后,黑牯恭恭敬敬请于大娘坐在酒席上方。众人坐定后,黑牯用酒杯倒了一杯酒,站起来虔诚地说:“大娘,我过去做了对不起你的事,害得你孤身一人。我现在请你长期住在我家,生死一家亲嘛!我黑牯一定负责你的生养死葬!”说完,仰脖把酒喝干了。于大娘象征性地抿了一口酒,欣慰一笑:“你难道不嫌弃我孤老婆子会增添你家的麻烦?”利芬在一旁微笑着说:“麻烦莫说,你住进来,有盐同咸,无盐同淡,互相帮衬着过日子,多好!”当着众人的面,于大娘觉得还是要把话说在前头:“你们两口子可要合计好,我住进来光彩再搬出去可丢人啦!”黑牯有些急了:“我已同利芬商量好了,难道又要立字据吗?”于大娘摇摇头:“立字据倒不必,今天来了这么多证人,这就是最好的字据。”此时,她已是热泪盈眶,随即从衣袋掏出那张欠条,动情地说:“既然你俩有情,我也要有义。”说着,就要当众撕了。尚有田慌忙止住,提醒道:“于大娘,你这样做,难道不怕今后黑牯变卦?”于大娘赞叹道:“上回我生病,黑牯两口子能送我去治病,我就看出了两口子的人品!再说,黑牯夜里骑车撞了人,黑灯瞎火的,又没人看见,他能主动揽下责任,像这样的人,我难道还信不过?还有那次在大樟树下,是他救了我一命。我这条人命,就抵销这20万元了!”说完,几下就把欠条撕得稀烂。黑牯见此情景,心中激动万分:“大娘,您放一万个心,我一定会像对亲娘般善待您老人家的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