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守怀年轻的时候是个有血性的人。当年,他从部队转业到玉门油田,在一次探家时,与一位农村的姑娘相爱了。后来,杨守怀连玉门也没有回,义无反顾地丢弃了公职,和妻子在农村相守一生。
就这样,杨守怀做了大半辈子的农民。由于当初没有到玉门转移关系,除了一张退伍证,没什么能证明他有当过兵的光辉经历。
去年初,杨守怀得知一个消息,县里按照国家有关规定,要给退伍军人一些补助,像他这种情况也可以申请,只要镇民政办出个证明就行。在杨守怀看来,这不是一个月几百块钱补助的问题,而是政府对他曾经军人身份的认可。他这辈子太平凡了,唯有军旅生涯区别于他身边的大多数老哥们。
他满怀期待地来到民政办,找到负责这项工作的陈主任,说明了情况,并掏出虽陈旧但依然平整的退伍证,陈主任看了一眼说:“我知道了,回家等我通知吧。”
杨守怀回到家里,一等就是半年多,眼看这项工作就要结束了,陈主任还没有给他通知。他一打听,熟悉内幕的老王告诉他,不喂饱陈主任,没门!
杨守怀明白了,要给陈主任送礼呢。杨守怀这辈子无欲无求,从没给当官的送过礼,但现在,他不得不改变自己,他问老王送什么好。老王说,陈主任喜欢抽烟,送烟给他最合适。
杨守怀听罢,狠心花了几百块钱买了一条硬壳中华,用报纸包着,硬着头皮来到陈主任办公室,将烟塞给陈主任。没想到,陈主任看了烟后,将烟丢了过来,白了杨守怀一眼,说:“我从来不抽硬壳的中华。你回去吧,等消息。”
杨守怀莫名其妙地回到家里,请教老王,老王说:“他是要软壳的中华烟呢。”
杨守怀按捺住满心的屈辱,又买了条软壳的中华送到陈主任手里,果然,陈主任收下他的退伍证,说:“没问题了,一个月内你就能拿到补助。”
没过几天,杨守怀的儿子杨凛无意中听到这件事,怒火中烧,觉得姓陈的太猖狂了。杨凛好歹在深圳的媒体工作,他决定给姓陈的一点颜色瞧瞧。
杨凛有个好友叫老李,从解放军某部师政委的位子上转业到地方,任职省城某厅副厅长。杨凛的计划是,邀请老李和他一起到镇政府去。他相信,老李的身后会跟着一群不乏县长、局长的人,只要老李站在陈主任面前,不经意地打听一下父亲杨守怀的相关情况,陈主任离尿裤子就不远了。
杨凛打电话给老李,说明意图,老李听罢,沉吟了一会儿,说:“行!我陪你走一趟。不过先让我和老爷子聊聊吧,心里也有个底。”
“谢谢!”杨凛高兴地说,“咱们给姓陈的来点颜色。”
不日,杨凛和老李在合肥会合了,老李亲驾一辆黑色的“奥迪A6”,威风凛凛地抵达杨家。
杨守怀知道儿子要回来,又听说有一位曾经的首长要来帮忙,便和妻子早做好了准备,迎接他们。
老李出现在杨守怀面前后,令杨凛没想到的事发生了:佝偻着背的父亲忽然挺起了腰身,“啪”地立正,庄重地给老李行了个军礼,并响亮地喊道:“首长好!”
在杨凛的记忆里,父亲就是一个窝囊的老头,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父亲如此英姿飒爽。那一幕,他在电影、电视中看过,庄重而煽情。按照一般的情形,老李接下来会庄重地还一个军礼,然后,两个老兵含着热泪握手、拥抱……这一刻,杨凛的眼窝热乎乎的,他期待着老李完成接下来的动作。
但杨凛没想到的是,老李冷冷地看着杨守怀,既不回礼,也不说话,杨守怀举着的右手就一直放在右额处,放也不是,不放也不是。
屋里的气氛尴尬起来,杨凛对老李的表现有些腹诽:父亲向你敬礼,你怎么如此回应呢?你让父亲怎么做?让我的脸往哪里放?父亲比你还年长近十岁,撇开从军的经历,你该叫父亲老哥呢!本来是希望你来替父亲出气的,没想到气还没出,新的委屈和难堪倒添上了。
杨凛赶紧打圆场,把父亲拖到一旁的凳子上坐下,杨守怀举着的手尴尬地放了下来。老李似乎也意识到不妥,抓着杨守怀的手说:“老哥,你看你比我大十来岁,身体比我硬朗,还是农村好啊!”
杨守怀还没有从刚才被轻视的尴尬中挣脱出来,木讷地“嗯嗯”着。老李又掏出一包软壳中华,抽出一支递给他,热情地说:“老哥,抽我一支烟,好烟,我平时可舍不得抽这么贵的烟。”
杨守怀心事重重地接过烟,老李摁了打火机,要给他点烟,杨守怀忽然做出一个让人大跌眼镜的举动,他将烟甩到地上,一言不发,“噔噔噔”地跑出去了。
他显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,也给老李来个“热脸蹭冷屁股”。这么一闹,杨凛反倒对老李愧疚起来,连忙说:“老李,不好意思,我爸脾气倔,你别介意。”
老李笑了,说:“你不懂当兵的人,放心吧,你爸不会对我有恶意的。”
老李这番话让杨凛有了台阶下,他连忙跑出屋,想灭一灭父亲的火气,却不见父亲的影子。母亲说:“老头子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,骑着自行车跑了。”
杨凛的心又悬了起来,父亲不至于受了点委屈就闹离家出走吧?
而另一边,杨守怀从屋里跑出来后,骑上自行车,一口气就到了民政办门前,他“哐当”一声将自行车撂在地上,一掌推开办公室的门,气势汹汹地站在陈主任面前。
陈主任被吓了一跳,说:“不是告诉你了吗?一个月后有结果,这才几天,你就来催?”
杨守怀没等陈主任说完,大吼一声道:“把烟还给我!”
陈主任勃然大怒,一拍桌子道:“你个老头子想干什么?你想污蔑国家工作人员吗?”
杨守怀狠狠地盯着陈主任,口气更狠:“把烟还给我!”
陈主任的嚣张气焰消弱了些,看着杨守怀说:“你什么意思?不想办了?”
“把烟还给我!”杨守怀歇斯底里地吼道,整个办公大楼都能听见他的怒吼。
陈主任慌了,从抽屉里掏出一条软壳中华,丢给他,大声说:“我不和你一个老头子一般见识。我什么时候收过你烟?你想抽烟,我给你一条就是,给你给你,就算我献爱心了。”
杨守怀接过中华烟,猛地甩在地上,双脚践踏着,不一会儿,那条软壳中华就被踩了个稀巴烂。在众人的围观中,他腰杆笔挺,威风凛凛,如凯旋的将军班师回朝……
杨守怀是在酒桌上讲了上述故事的。他讲完后,老李站起来,恭恭敬敬地给杨守怀行了一个军礼,随即,给他斟满一杯酒,再给自己斟满,一仰脖子喝了个底朝天,说:“老哥,老弟先干为敬!”
杨凛在一旁看得有点糊涂,道:“你俩演的是哪一出啊?”
杨守怀喝完酒,说:“我给首长行军礼的时候,首长不回礼,我就知道,他生我的气了。生我什么气呢?生我窝囊的气,生我丢了军人骨气的气。我后悔啊!我不能给当兵的丢脸啊!”
杨凛顿时明白了。
这时,老李又说:“我就知道老哥会那么做。几十年前,你血气方刚为红颜;几十年后,你怎么能变得没骨气了呢?不管什么时候,当兵的人都不能丢下那股精气神。”老李说着,情绪愈加激昂,又给杨守怀倒了一杯酒,高声道:“兵,再干一杯!”
“是!首长!”杨守怀站起身来,腰杆笔挺,目光炯炯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