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孙牧是H市心理研究院的高级咨询师。一天下午,他正在办公室喝茶,宋院长走了进来。孙牧知道又有什么任务了。
宋院长说:“南海大学那边有一个学生,最近情况有点异样,想请我们帮忙,你来接吧。”南海大学是研究院的合作单位,如果学生有复杂一些的情况,学校里的心理辅导老师感觉棘手的,就会向孙牧他们求援。有些教师有心理咨询需求,也会上门来寻求帮助。孙牧不到四十,不算年长,但在行业内已有不小的威望。
孙牧最近比较忙,说,这个案例想来不会太复杂,找个年轻咨询师去练练手便是了。宋院长摇摇头说:“小杨去过了,说处理不了,所以我才想让你出马。”
孙牧有点惊讶。小杨在年轻一辈的咨询师里算是佼佼者了,竟然解决不了一个大学生的问题,能有多复杂呢?大学生嘛,无非是恋爱失败、学业压力大、就业受挫折之类。宋院长说:“你还是亲自去一趟吧,这个学生叫李睿,是心理系的大二学生。”
孙牧有些好奇,就答应了下来。下午正好没事,他开车来到了南海大学,先找到了李睿的辅导员叶倩。叶倩三十出头,面容清秀,是个温柔细心的老师。
寒暄了几句,孙牧请叶倩介绍一下学生李睿的情况。叶倩想了想:“怎么说呢?李睿是个各方面都非常优秀的孩子,待人谦和有礼,长得也帅气。家境很好,在本市,父亲从政,母亲经商,都是成功人士。”
孙牧又问:“李睿最近有什么异常吗?”
叶倩说:“李睿从进入大学来,一直就是班长,表现很好,和同学相处也很融洽。从上个月有一天起,突然不合群了,总是喜欢一个人独处。他们室友反映,曾几次半夜醒来,看见李睿直挺挺地坐在床上,还曾撞见他在走廊上溜达,像梦游一般,把人吓一大跳。问他,只说是失眠。坦率说,因为李睿父母是社会上影响力比较大的人物,领导曾让我格外关照他。我意识到事情不对劲,让学校的心理老师主动约谈李睿,李睿似乎很反感,没有什么进展。你们院的杨老师也来过,李睿也拒绝合作。所以,只好请您出马了。”
孙牧略一点头,又问:“学业压力大吗?有没有恋爱问题?”
叶倩说:“只是大二,功课并不紧张,好多孩子刚从高考解放出来,可欢呢。李睿很受女孩子欢迎,但他好像没有女朋友。他和男生们关系也很好。”
孙牧说,他想见一见李睿的父母。见叶倩有些不解,就进一步解释说:“我早年在英国学心理,学校的心理咨询服务很周到。如果有学生出现问题,老师会先从外围入手,比如询问同学和周围的人,再征求监护人的同意,最后得到学生的许可,才开始辅导。而咱们这边,经常是发现学生有问题,直接就揪过来给辅导,有些简单粗暴。”
叶倩脸微微一红,答应帮忙联系李睿的父母。李睿的父母很重视,都表示放下手头的工作,马上赶往学校。一个小时后,他们各自开车来了,见到了孙牧。
李睿父亲是个稳重的中年男人,举手投足都有领导的派头,说话铿锵有力。李睿母亲四十多岁,但保养很好,优雅而干练,举止得体。当孙牧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后,李睿母亲急了,说:“李睿这孩子很健康,很阳光,我们夫妇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,工作再忙也很关心他,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劲啊。”李睿父亲相对淡定一些,说也许李睿是青春期情绪波动,他把儿子托付给校方和孙牧了,请他们一定帮助李睿走出眼前的不良情绪。
叶倩安抚了一下李睿父母,他们也表示会积极配合校方。握手之后,李睿父母告辞了。孙牧也对叶倩点点头,说今天先掌握这些情况,他也先回去了。
孙牧开车走在回去的路上,外面下了点小雨,他打开车窗,一阵小风让头脑清醒不少。孙牧的感觉,好像没什么问题,这一家人都很优秀,看上去是个完美的家庭。
2
又是一个下午,孙牧来到南海大学。他倚在阶梯教室门口,刚想点一根烟,顿时觉得不妥,又收了回去。这时,他在下课的学生里看到了李睿。
李睿在人群里确实引人注目。一米八多的个头,穿着米色的毛衣,脸上棱角分明,与英气的脸庞不协调的是,眼神显得有些涣散。孙牧上前,向李睿问道:“请问同学,学校的咖啡馆怎么走?”
李睿盯着孙牧,突然嘴角扬了扬:“你是心理咨询师吧?”
孙牧倒是有些吃惊,没有说话。
李睿耸了耸肩:“在教室里我就看见你了,你似乎在门口等人,但眼睛却一直在观察我。你的手包跟上次那位杨咨询师的同款,上面有压印的一行小字,某某会议纪念,估计是你们去参加过某个相同的会议。你也不用故意做出自然的样子跟我搭话,我不需要帮助。如果这是你的工作,非要跟着我,那你请便吧。”说完,就往前走了。
孙牧心里想,洞察力还真是不错。
李睿走出去了一段路,回头看了看,已不见孙牧,脸上露出了一点意外的神情,然后继续朝前走了。
晚饭时间,李睿来到餐厅,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。他把餐盘摆正,又把水杯搁在桌上角。
“不介意拼桌吧。”李睿听到有人问,他抬头一看,是孙牧,并不感到意外,没有搭话。
孙牧端着一杯咖啡喝。李睿只顾低头吃菜,偶尔拿水杯喝水,然后把水杯放好。
孙牧拿起他的水杯看了一眼,“这杯子不错。”然后随便放下。李睿微微皱了下眉头,又把水杯端正地摆在桌上角。他也不说话,一点一点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。吃完后,李睿掏出纸巾擦了擦嘴和手,清清嗓子:“我先声明,我没事,不需要心理咨询。我也学心理学,你们那些问话的套路我快能背过了。况且你帮不了我。”
孙牧敏锐地问:“是你没事,还是帮不了?这不一样。”
李睿一怔:“在我看来没什么区别。我也不喜欢你。你可以例行公事来几趟,学校会让家长付你咨询费。不过我没什么可说的。”
孙牧微微一笑:“我倒是挺喜欢你。我做过不少案例了,甚至还有涉灵异的,还没遇到过解不开的事。”
“灵异?”李睿似乎有了点兴趣。
孙牧颔首:“不过最后,还是心理因素在作怪,不足为奇。”
李睿似乎还想说什么,他顺手拿起手机看了一下,眼里闪过一丝惊慌。他抱怨说:“都是你在喋喋不休,我没听见我妈妈的电话,已经超过四分半钟了。”然后小跑出去回电话了。
孙牧觉得今天差不多了,回去的路上,他心里有了一个初步的预估。一个优秀的孩子,聪明,敏感,有防御心理,轻度强迫症。
回去之后几天,孙牧又接到了叶倩的电话。叶倩说:“孙老师,李睿的情况有所加重。昨天晚上,一个男生夜里去楼道的公共厕所,看见李睿一个人蹲在地上,手里还在玩一个人偶,好像在梦游。那个男生叫小刘,他吓坏了,一早就来找我反映情况,想调宿舍。”
孙牧听罢,说自己下午就过去。下午,孙牧在接待室,约谈了男生小刘。小刘个头很高,黑黑的皮肤,看上去很健壮。此时却一脸不安的样子,像个小孩一样局促。孙牧给他倒了杯水,微笑着问他昨晚发生了什么事。也许是孙牧的气场很淡定,小刘稍微平和了下来,慢慢开始讲述。
“孙老师,我不是个胆小的人。我跟李睿关系也不错,可这段日子,李睿像是变了个人,或者说,有两种人格?虽然变得不爱说话,白天也还算正常,可是夜里,总是说一些奇怪的梦话,或是直挺挺地坐着,很吓人。昨晚我去楼道里的公共卫生间,那个灯一明一暗的,我冷不丁看见李睿蹲在洗手池旁边,吓了一大跳,叫他,他也不应。李睿手里拿着一个人偶,没敢仔细看,好像皮影戏里的那种,摆弄得很专心。我吓死了,也没敢上厕所,就跑回了宿舍。”
小刘说着,又紧张地捏紧了拳头:“我觉得他那样子,像是中了邪。您说会不会被什么附体了?”
孙牧听到这里,不由“扑哧”乐了一声:“你太紧张了。不过我能理解,你胆子已经很大了,如果是我没准会吓尿裤子。”
小刘情绪平缓了一些,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。
孙牧说:“我觉得那个人偶很奇怪。一个大男孩会玩这种东西,这人偶是哪里来的?”
小刘说:“我们一个宿舍,我以前没注意过他有这么个东西。不过他不久前收到过一个包裹,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买的。我记得挺清楚的,他拿到包裹愣了一下。对了,快递箱子一般我们会送给宿管阿姨,您可以去问问,不过估计她也已经卖了废品吧。”
孙牧点点头,又安慰了小刘几句,说人在某些压力之下,会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。他会找出问题根源,帮助李睿的,也请小刘和舍友们多一点耐心。小刘表示理解,有礼貌地告辞了。
孙牧抱着试试看的想法,来到了宿管科,说自己是学校的老师,需要找一个学生的快递纸箱。阿姨抱歉地说,今天刚卖给收废品的一大批。孙牧正感到遗憾,忽然看见地面上,有一个压力锅放在一个纸箱里,他俯身一看,单号上,收件人有些模糊不清,但看得出拼音是李睿。孙牧激动起来,问阿姨要了这个纸箱。他回到车上,仔细辨认快递单,这是个英国来的包裹,能看到寄件人的地址,寄件人的名字音译是千寻。
3
孙牧致电一位在英国的老朋友,请他帮忙查询一下快递单号上的地址是什么地方。老友很快回了电,说是一个知名的医学院。
放下电话后,孙牧似乎在茫然中抓住了一点什么,但也不确定。他想了想,又给李睿的母亲打了一个电话,谈了很长时间后,孙牧感觉心里有了点底。
第二天下午,孙牧又来到学校,约见了李睿。
李睿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,但孙牧发觉,他这次黑眼圈重了很多,明显有些精力不济的样子,看东西时眼神有点飘忽,不能聚焦。
孙牧说:“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,我自己的。”
李睿不置可否。
孙牧说:“我年轻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姑娘,她很漂亮,但是她家里太穷了,负担很大,我父母坚决不同意。”
李睿出声了:“后来呢?”
孙牧说:“后来,我们分手了。再后来,我认识了现在的妻子,结婚生子,过得也挺好。”
李睿说:“这就完了?”
孙牧笑了笑。李睿“哼”了一声,有些不以为然。
孙牧说:“再后来,我发现我父母是对的。她的哥哥是赌徒,后来,她也迷上了赌博。半年前,她给我打电话,张口就借二十万,暗示说我想要什么都行。我拉黑了她的电话,再也没有联系。”
李睿听了,微微点点头。
孙牧继续说:“不被父母祝福的感情,通常都是有原因的。千寻也一样。”
李睿脸色变了:“你怎么知道千寻?除了我父母,我从来都没跟周围的人说过。”
孙牧没回应他的疑问:“我还觉得,这个女孩不单纯。”
李睿捏紧了拳头,有些恼怒。孙牧不动声色,气定神闲,用杯盖拂了一下茶叶。李睿恨恨地盯着孙牧,过了半天,他的眼神慢慢散下来,换上了一副迷茫的神情。
孙牧用目光笼罩住李睿,真诚地一字一顿说:“我想帮助你,请相信我。”
李睿沉默了半晌,迟疑地说:“既然你知道了,我就说说吧,憋在心里很久了。”
千寻是李睿高中的同学,是从别的学校转学来的。千寻很孤傲,像一只骄傲的孔雀,从来就是独来独往。后来,千寻调座位,成了李睿的同桌。李睿问:“老师怎么会突然调座位啊?”千寻说:“我跟老师说,想请你帮我学习。更重要的是,我喜欢你。”
十八岁的少年李睿心如鹿撞,毕竟千寻是那么漂亮又独特的女孩子。李睿和千寻在一起,要瞒着老师和家长,毕竟高考在即。千寻的任性和桀骜不驯让少年李睿感觉束手无策,他只能用最好的脾气来包容千寻。
千寻只待了一个学期就出国了,她放弃了国内的高考,准备去英国读一所医学院。李睿答应,他会向父母申请留学的机会,去找千寻,跟她在一起。李睿跟父母认真谈了一下想去英国留学的事情,父母坚决不同意,因为李睿已经很有希望被保送到南海大学了。
李睿心里十分纠结,就对母亲说了千寻的事。母亲沉思半晌,决定单独跟千寻会个面,如果觉得女孩不错,他们以后的发展父母并不干涉,李睿也可以在读大学时,申请出国做交换生的机会。李睿觉得很高兴,起码看到了希望。
母亲跟千寻见过面之后,回到家,郑重地跟李睿说:“我不同意你们交往。”李睿着急,问为什么。母亲斟酌了一下:“我直觉这个女孩性格太偏执,你性子比较软,你们不合适的,相信妈妈的判断。”李睿很不甘心,可怎么央求,母亲都坚决不松口。
李睿从小对母亲很敬畏,家规很严,吃饭不能掉饭粒,水杯要放在指定位置,母亲打电话必须第一时间接听。所以他没法违拗母亲。
千寻自己去了英国,临走之前,李睿偷空去送了她。千寻盯着李睿的眼睛:“我等你,你一定要来找我。”李睿心里十分无奈,不知如何作答。千寻的飞机离开后,李睿的心里竟有种莫名的轻松。
接待室里,孙牧给李睿续了一杯水。李睿继续说:“其实,我自己也搞不清楚,在我跟千寻的感情里,她一直是主导,是控制。我喜欢她,但有时候又有点怕她。读了大学之后,我们联系越来越少了,我知道,她可能在怨恨我。本来我以为就这样慢慢淡下去了,直到不久前她给我寄来一个包裹。”
说到这里,李睿的神情忽然变得有点紧张:“是一个人偶,提线木偶。不知道为什么,我一看到这个人偶,就觉得有点不舒服。千寻在包裹里写了张纸条,说把这个人偶珍藏好,算是给我的纪念。我知道,她是在讽刺我,活了这么大,还只是一个提线木偶,什么都听从父母的安排,一点主见也没有。她这么说,也就是要和我分手了。我挺痛苦的,就把人偶塞进被子里,每天夜里,它都陪在我身边。”
孙牧注意到,李睿的身体绷得紧紧的,指甲使劲掐着手指。李睿声音有点颤:“也不知为什么,我从此就开始做噩梦,要不就是鬼压床。开始,我以为只是对千寻有些愧疚,压力太大,可是,情况越来越糟,室友说,我甚至开始梦游,但我根本不记得发生了什么。白天我好像又没事了,但一到晚上,就又会进入黑暗的循环,我很害怕黑夜,都不敢睡觉了。”
李睿说到这里,完全变成了一个小孩,用无助的眼神望着孙牧:“孙老师,我是不是成精神病了?为什么会这样?”
孙牧听罢,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人偶,在李睿面前晃了晃。
李睿叫起来:“千寻给我的,怎么在你手里?”
孙牧严肃地说:“我先向你道歉,是我让小刘偷拿了你的人偶,因为我觉得它有问题。我给你母亲打过电话,知道了千寻的事。我又打听了千寻如今的处所,是一所医学院,千寻学的是生物医药。我拿到人偶,找到一个医药所的朋友帮忙检测,人偶衣服里涂了一些东西,无色无味,属于致幻药物的性质。平时离远了不要紧,所以你白天感觉没什么。但要是夜夜贴身接触,就容易产生幻觉,所以你会做噩梦,甚至梦游。”
李睿眼睛瞪了起来:“致幻药?”
孙牧点点头:“我想,千寻是要给你一些惩罚,所以药效并不重。但你却把它贴身收着,所以对你的精神产生了很大影响。由此可见,这个女孩的性格是很极端的。就她的行为,你可以报警了。”
李睿怔了片刻,把人偶拿过来,扔进了垃圾桶,咬咬牙说:“罢了,我也不欠她的了!”
孙牧赞同地点点头。他们又聊了很多,李睿的精神已经放松了下来。孙牧心里想,今晚,这个家伙能睡个好觉了。自己也得好好睡一觉了。
4
夜里,孙牧服了一片安定,进入了梦乡。因为长期工作压力太大,他经常需要借助药物才能入睡,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。但今夜,刚解决了一个问题,孙牧睡得很香。
突然,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响起。孙牧一个激灵坐起来,一看来电,是李睿。
孙牧的心突突地跳得很快,他有种不好的预感,赶紧接听起来。
电话那端,有呼呼的风声,像是站在一片空旷的地方,李睿的声音是呜咽的,有些语无伦次。
孙牧沉声说:“别急,李睿,你慢慢说,我一定会帮你的。”
李睿拖着哭腔说:“千寻死了……她跳楼了……她今晚给我打了一个电话,就一直叫着,提线木偶,提线木偶,你就是个提线木偶。过了一会,我又收到她朋友的电话,说她跳楼了……”
孙牧问:“你在哪里?”
李睿哭着说:“是我害了她,她一直在等我……我得赎罪!”
孙牧大声说:“你要赎罪可以,但你要先对父母有个交代吧,你等我十五分钟,咱俩见过面之后,你该干嘛干嘛,我不管。行不行?”
李睿在那头低声啜泣,像是默许了。
孙牧立刻披衣起身,驱车往南海大学飞奔。同时,他致电了叶倩老师和小刘,让他们通知保卫科,李睿应该是在男生宿舍楼顶,让他们想尽办法拖住李睿。
孙牧感觉头疼欲裂,车子在飞奔,他恍惚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。
孙牧赶到男生宿舍楼下,看到已经围了一圈人,都在往高处指指点点。孙牧看见了五楼顶的李睿,单薄得像一只风中的蝴蝶。孙牧飞快地坐电梯攀升到顶楼。只见叶倩正在阳台口劝慰着李睿,急得快要哭了,几位保安焦急地在她身后踱步,恨不得扑过去把李睿揪回来。
李睿大声地冲他们叫,一边用手在虚空中划着:“别过来,过来我就跳下去。”
叶倩一见孙牧,感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,使劲攥住他的手:“您快想想办法啊!”孙牧点点头,对李睿说:“李睿,我来了,咱俩谈谈好吗?”
李睿看见孙牧,失神的眼睛亮了一下,没说话,像是默许了。
孙牧一边跟他说话,一边攀过护栏,走近了李睿。
李睿肩膀耸动,头发被风吹得凌乱,面容憔悴不堪。李睿哭着说:“孙老师,我没法原谅自己。千寻死了,她想让我陪她,是我没做到!”
孙牧死死盯着李睿:“她死于自己的偏执,并不是你害了她。”
李睿摇着头,精神濒临崩溃:“她说我是提线木偶,是我父母的提线木偶。我真的只是一个木偶吗?”
提线木偶,提线木偶。多似曾相识的感觉,孙牧的头更疼了,感觉要炸了。
孙牧使劲晃了晃头,一步步逼近李睿,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:“你的父母是爱你的。你却要去为一个不爱你、更不爱自己的傻瓜陪葬!你要是今天从这里跳下去了,你才是真正的提线木偶,是千寻的提线木偶!提线木偶!!懂吗?”
李睿的身子一下子软了下来,跌坐到了地上。
几个保安跃了过来,搀住了李睿的胳膊。
孙牧也从极度紧张中松懈了下来,头脑里的一根弦“嗡”地振动起来,感觉头晕耳鸣,天旋地转……
5
病房里,一片肃穆的白。孙牧静静地躺在床上,很安详地睡着。旁边的桌上摆着一盆鲜花。
房门关着,外面的门牌上写着心理研究院精神科。宋院长站在门外,透过门窗凝视着孙牧,眼里写满了关切和担忧。
这时候,李睿走了过来,问宋院长:“舅舅,孙牧老师会没事吗?”
宋院长做了个嘘声的手势,引着李睿来到楼道拐角处,坐在了长椅上。
宋院长拍拍李睿的肩膀:“小睿,真是辛苦你了。”
李睿摆摆手说:“这是应该的,孙牧老师也是我的偶像,我一直很敬重他。他帮学校的很多同学解决过困境。可没想到,李凯的事情对他影响这么深。”
宋院长重重叹了口气:“孙牧是我最好的学生,我太了解他了。别看他外表沉稳而坚强,可内心就是个完美主义者,心就像一个精美的瓷瓶一样。李凯的跳楼对他的打击,岂止是职业生涯中的败笔,他完全把这个学生的死归咎于自己身上。以致于出现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状,住了一年院之后,才有好转。人脑是个精密而科学的仪器,强烈刺激使他主动忘却了这段记忆。我又对他进行了催眠治疗,想把这段记忆抹去。”
李睿理解地点了点头。
宋院长说:“孙牧情况好转后,为了让他能重新进入社会,我把他请回了工作岗位,让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。孙牧本来就很能干,对这些驾轻就熟。然而,我发现,这段尘封的记忆对孙牧的影响仍然很深远,他仍然会时不时发作,情况不乐观,还有加重的趋势,这道坎他一直没有迈过去。我开始质疑我之前的治疗方案,忘却是逃避,也许直面问题才能迎刃而解。所以,我就安排了你和老师们,做了一次完美的情景重现。”
李睿有些困惑地说:“您是想让他通过救下‘李睿’,治愈‘李睿’,来达到自愈的目的。可是,您看孙牧老师的样子,会不会刺激他想起了这段记忆,反而加重了病情?”
宋院长叹口气:“药物能治病,也能杀人。孙牧智商极高,性格中很是自负,如果不让他自己翻过这一篇,谁也没法帮他。你说的担心我也有,但当我发现他的情况又有所加重,又有陷入精神分裂的危机,只能不得已走一步险棋,用好了治病救人,如果不好,我会向上级自请处分。”
李睿说:“我听说,当时孙牧老师跟李凯深谈之后,解决了人偶问题,心情放松,回家吃了安定片就睡了。完全没有听到李凯深夜的电话声。第二天,得知李凯已经从五楼跳了下去。孙牧老师认为,这完全是自己的责任,李凯给他打电话,显然是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,是对自己最后的自救。而孙牧老师睡得太熟,竟摧毁了李凯最终的一点希望。而且,那个千寻并没有死,只是想惩罚李凯的不坚定,导演了这样一出恶作剧,但她没想到,李凯竟会真的跳楼。这个女孩,也着实可以用歹毒形容了。”
宋院长点点头,说:“如果这一疗程效果好的话,我会对孙牧再进行下一疗程的心理救助。以后,等他情况有所好转,我会安排他做一些医药研究方面的工作,不再做心理咨询了。”
李睿叹息说:“孙牧老师天分这么高,经验这么丰富,不做心理工作真是可惜了。”
宋院长说:“其实,孙牧和李凯的性格是有相似之处的,一样的追求完美,但是完美的东西往往不是坚固的。不做心理工作,也不能算是坏事,起码对孙牧不是。说实话,我做这行当一辈子了,也没搞明白人心是怎么回事。人心的复杂,远远超出了我们平凡人的认知啊……”
说到这里,李睿和宋院长同时陷入了沉默。
一位穿白大褂的女医生走了过来:“院长,孙牧老师醒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