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。总是不满意
张扬做了白内障切除手术,眼睛被层层纱布蒙上,什么都看不见了。这样一来,可忙坏了儿子张顺,他每天要到单位上班,还要再往家里跑。张扬就儿子这一个亲人,别人谁也代替不了。
张扬也体贴儿子,等情况好些了,就说:“你别往这里跑了,我自己摸索着能行的。”
可儿子怎么能放心呢?过了几天,儿子告诉张扬说:“爸爸,我给你雇个保姆吧。”
张扬问:“多少钱呀?”他最关心的就是钱了。儿子前几年买了楼,每个月都要还房贷,还有孩子上学,那点工资紧巴巴的。他每个月从工资里抽出两千给儿子,剩下的就不多了,所以生活中要算着花。儿子说一个月一千,张扬沉吟了一下,也没说什么。
第二天,果然家里就来了个保姆,听她说话,年龄应该在五十岁左右。
家里有了保姆,儿子不常来跑了。可张扬和那个保姆没待了几天就烦了。每次他要水喝,她给他端来的水,不是太热,就是太凉。还有给他做的菜,要么太咸,要么没滋味,最后他发火了,把保姆辞退了。
几天后,儿子又给他找来个保姆。这个保姆比以前那个好多了,每次他要水喝,她总会先问需要什么样的水,做菜前也会问他爱什么口味的。张扬还算是满意。
等儿子再来看他,张扬就问,这个保姆多少钱呀?儿子附在他耳边说:“三千,这可是专业的保姆呀。”
张扬心里一揪:三千,那可是大半个月的工资呀。
没过几天,张扬又把保姆给辞了,理由就是他跟保姆说不上话。毕竟保姆比他年轻二十多岁,怎么能有共同语言呢。
张顺想,父亲蒙着眼睛,看不了电视,读不了书,身边再没个说话的,恐怕不行。
又过了两天,儿子又领了个人来。儿子对张扬说:“爸爸,这回我找的这个保姆,或许你能满意。”
接着就传来个很苍老的声音:“大哥,以后由我来照顾你,你哪里不舒服就吱一声。”
张扬一听就知道是个岁数和自己差不多的,并且这口音还有点熟悉,就问:“大妹子,你是哪里人呀?”
那个老太太就说:“我是挂甲坡镇人。”
张扬一听挂甲坡三个字,竟然欠了欠身子,说:“你是挂甲坡的人呀?我当年就去过挂甲坡呀,怪不得这么熟呢。”
老太太说:“我叫杏花,你以后有什么事,喊我名字就行。”
张扬就问老太太:“杏花妹子,听声音你岁数不小了吧,你今年多大了?”
老太太说她七十五了。张扬一想,仅比自己小一岁,有点担忧,悄悄对儿子说:“她都这么大岁数了,能照顾得了我吗?”
儿子说:“你放心,这老太太硬朗着呢。”又说,“爸爸,这个保姆一个月才五百。”
儿子走后,那个叫杏花的老太太真就挑起了照顾张扬的担子。张扬想喝水了,她就给端来水,那水不凉不热,正合他的口。他想吃饭了,老太太就给他端来饭菜,那咸淡也正合他的口味。
张扬很满意,儿子再来看他时,他叫儿子以后别经常过来了,说这个保姆照顾得挺好的。
2。两个不同的故事
转眼,杏花已经照顾了张扬半个月了,没事他们就在一起唠个嗑。一说起挂甲坡来,就说个没完。张扬有些年没回挂甲坡了,对挂甲坡的事特别感兴趣。
这天,到吃饭的点,张扬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,他从杏花手里接过来,吃了一口,惊喜地说:“是厚饼!”
这厚饼是挂甲坡一道独特的吃食,必须用一种铁鏊子烙,擀出来的厚饼分很多层,吃起来很香。比外面卖的油饼好吃多了。
张扬吃了两口厚饼,问:“这厚饼,怎么弄到的?”
老太太笑着说:“挂甲坡出来的人,都好这一口。我估摸着你很久没吃过了吧,就托人给你烙了几个。”
张扬说:“的确有好多年没吃过了。”
老太太说:“那就好好吃吧。”
张扬吃了一顿可口的饭,可他心里却又想起一些事来……
这天,杏花忙完了,张扬就对杏花说:“杏花,你知道挂甲坡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?”
杏花就说:“听老一辈说,那里出过一个将军。我们那里还有一出叫《挂甲坡》的五音戏呢。”
张扬一听这个就来了神,说:“那出戏就是我编的呀!我当年在挂甲坡生活,听到了那个传闻,就编了这出戏。”
杏花说:“是吗?原来你还是个大才子呢。”
听声音张扬能感觉出,那个杏花对自己很是崇拜,他就趁着兴头给杏花讲了挂甲坡的故事:
相传在很久前,有一个叫朝云的男人,天生神力,他有个媳妇叫翠枝。由于朝云力气大,一个人顶几头牛,家里几十亩地不愁种,两口子的日子过得很滋润。
可后来,国家起了战乱,朝廷到处招兵。朝云想,如果在沙场上立了功,到时候得个一官半职,便能荣归故里了,于是就去参了军。
朝云走后,妻子带着两个孩子苦熬了几年,听说丈夫在边疆立了战功,成了将军,她盼着丈夫早点回来,就有好日子过了。
可谁想到,朝云虽然当了将军,却变了心,他骗丞相说自己家里早就没亲人了,因此顺理成章成了当朝丞相的女婿。后来朝云帶着丞相的女儿回老家祭祖,也算是荣归故里了。
朝云祭祖时,把身上的金甲挂在坟头上,以示尊贵。丞相的女儿却让他守着列祖列宗发誓,除了自己外,没有别的老婆孩子。朝云没办法,只好发了誓。可是他刚发完誓,晴空却打了个霹雳,把坟头上的金甲打裂了。朝云吓得不轻,知道自己遭天谴了,就没敢停留,马上离开了,以后再也没敢回来过。
之后,将军祭祖的地方就叫挂甲坡了,再往后便演变成了一个镇。
杏花听完了张扬的故事,却说:“大哥,我们那里还流传着一个挂甲坡的故事,跟你说的不一样呢。”
张扬来了兴趣,说:“杏花妹子,你给我讲讲你那个挂甲坡的故事吧。”
杏花就给他讲了另一个挂甲坡的故事:
那个朝云参军之后,在沙场上屡立战功,由一个普通小兵,一步步升到将军的位子上。
经过了几年的战争,终于把外寇给打跑了。朝云随军队回到京城,皇帝奖给他一副金甲。朝云穿着明亮的金甲,骑着高头大马,很是威风。
结果,丞相的女儿看到朝云,一眼就相中了。丞相也早就想将他纳入自己的势力下,就找人到朝云府上提亲。
可朝云立即拒绝了,说他家里已经有妻室了。提亲的人劝他:“这可是一朝的宰相呀。如果拒绝了他,以后你怎么在朝中混呢?如果不给丞相面子,以后你的仕途就很难再有升迁了。”
朝云却不动摇,他还记得当初与妻子的约定,等打败外寇后就解甲归田……他思虑再三,干脆连夜挂印,只带着那副金甲,回到了家乡。
回到家乡后,他每次到地里干活,都会把金甲挂在地头上,人们就知道这是将军在种地。那个地方就被人们称作“挂甲坡”,一直传到现在。
张扬听到的这个故事,竟然跟自己的截然不同,难道一个挂甲坡里还会有两种说法?他问杏花:“大妹子,这个故事你是从哪里听到的?一个挂甲坡,怎么会有不同的故事呢?”
杏花一笑,说:“这都是从上一辈流传下来的,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一样。故事嘛,就是一个地方一个说法的。”
张扬没再往下问,却在心里品着杏花的那个故事,又品出了另一种意味。
这一天,张扬突然问杏花:“杏花妹子,你知道一个叫桃花的女人吗?她跟你差不多岁数。”
对方沉默了一下,回答说:“大哥,叫桃花的多了,你想问哪个呀?光俺村里就六个桃花呢。”
张扬一想也对,桃花这种名字,在农村里用得最多了,一般女性都爱叫这个花那个花的。他想再说出那个村庄,问问杏花认不认识那个村里一个叫“桃花”的,可张了张嘴,却没这个勇气说出来。
3。老戏新唱
又过了十几天,到眼睛去纱布的时候了,早晨儿子开车来接张扬,杏花还把他送到门外。
等到医院里,把那一层层纱布去掉了,张扬终于能看清东西了。
医生嘱咐张扬一些注意事项,可他心不在焉地听着,急着要回去。
张扬坐到车里,让儿子快点开车。他急着回家,是想解开心中的一个谜,他想看看杏花到底长什么样?这些天,他听杏花的声音,已经猜个八九不离十了,可是他还想亲眼证实一下。
然而,等张扬急匆匆跑进家门,却怎么也找不到杏花了。
张扬问儿子:“你雇来的那个保姆呢?”
儿子张顺说:“已经走了呀。”
张扬有些发急:“怎么能叫她走呢?”
儿子说:“我跟她说好的,等你眼睛好了,她也就该走了。”
张扬没再说什么,但他心里隐约觉得,儿子一定有事瞒着他。
几天后,张扬瞒着儿子出门,直接去了挂甲坡。
张扬虽说熟悉挂甲坡,他却不是那里的人,只是当年在那里插过队,自回城后再没回去过,算起来也有好些年了。
这次,张扬到了挂甲坡,镇上完全变样了,他费了半天的劲才打听到一个叫“洼里村”的地方。
到了洼里村,他又向人打听一个叫张桃花的人,结果还真打听到了。走到张桃花家,眼前还是那个旧宅院,以前他曾经在这里住过几年。张扬径直进去后,就看到一个老太太正在洗衣服。
张扬叫了一声:“桃花!”
老太太转过脸来,说:“你找谁?”
张扬看那张脸有些陌生,听声音却很熟悉,這下更确定了,激动地说:“你就是杏花!”
老太太却又笑了一下,说:“什么杏花、桃花的,你都把我说迷糊了。”
张扬说:“桃花,你就别跟我捉迷藏了,我知道一个月来你形影不离地照顾着我。当年是我对不起你,不该像那个朝云一样,一去就不回来。我是来向你认错的。”
张扬这么一说,老太太的泪水终于掉了下来,说:“你不要感谢我,我只是为我儿子。顺子这些年挺累的,我只是为他省两个钱。”
张扬还想往下说,背后却出现了儿子张顺。
张顺对那个老太太叫了声娘,又对张扬说:“爸,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?医生不是说不让你乱跑吗?”
张扬抹了下眼泪,说:“我知道,你们都在合伙骗我。”
接下来的故事就简单了:那个老太太就是伺候了张扬一个月的杏花,也是张扬嘴里的桃花。
这个桃花不是别人,正是张扬的第一任妻子。当年,张扬曾在挂甲坡落户几年,那时候他还是个文艺青年,听到关于挂甲坡的传说,就用当地喜闻乐见的五音戏,编了一部《挂甲坡》。
这部戏一演就受到大家的欢迎,其中演翠枝的,就是一个叫桃花的姑娘。张扬因为演戏认识了桃花,两个人也因此产生了爱情。很快他们就结了婚,并且还有了一个男孩,就是现在的张顺。
几年后,张扬有了回城的机会,父母逼着他跟桃花离了婚,又给他娶了一个城里的姑娘。
可他跟那个姑娘过了没几年,就因为感情不合离了婚,从此后他没再结婚,也没去找桃花,因为他没脸去见她。就这样和儿子过着,一直到现在。
张顺对张扬说:“爸爸,我一点也没骗你。本来我是不想叫我妈去的,可我妈为了给我省两个钱……”
原来,张顺虽然跟着他爸爸生活,但私下却跟母亲偷偷联系上了。而母亲自从离婚后,也一直没再嫁人。
张顺有了工作后,每月都会给她寄五百元钱。可之后张顺要买房买车,房贷车贷都拖着呢,生活就变得拮据了。他无意中把父亲得了白内障的事透露给了母亲,母亲就提出要来照顾父亲,不用给她钱。张顺为难了,毕竟父母离婚这么多年了,怎么能又走到一起呢?
母亲就和他约定,只要张扬一能看见,她就自动离开,绝不会让张扬看到她的样子。
那时候,正好张扬对几个保姆都不满意,张顺就只好让母亲试试了。
事情都已经弄明白了,张扬对桃花说:“桃花,我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了,挂甲坡的故事我听了很多遍,是不会记错的。你讲的那个,是你理想中的挂甲坡吧。我来就是想问你一句,我讲的那个挂甲坡的故事,已经成为过去了,我们能不能再在一起合作,编一出新的《挂甲坡》呢?”
张顺不明白什么是挂甲坡的故事,可桃花知道,她害羞地背过脸去。
过了几个月,挂甲坡镇又上演了一出五音戏《挂甲坡》,讲的是朝云在战场上屡立战功,当上了将军却不忘自己的糟糠之妻的故事。
虽然现在是信息化时代,已经没多少人看五音戏了,可《挂甲坡》一出演就场场爆满,因为这出戏现在仍有现实意义。听说这出戏,还是由两个老人编出来的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