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石寨地处七斗冲东五十里,自古就是一方落草为寇的好去处。面积不大,大约七八平方公里,耸立于崇山峻岭之中。奇就奇在四周全是光溜溜的青石崖,斧凿一般,高数十丈,上宽下窄像一只大船,让人难以攀援。如果没有山上的人支援,要想爬上青石寨难于上青天。
青石寨易守难攻,让历朝历代官兵望山兴叹。而土匪要想下山打劫,却易如反掌。他们准备用葛藤拧成的绳子,下山时,将人吊起来,从上往下放人;上山时,又从山上放下绳子,把人拉上去。土匪打劫,多是冲有钱人家,趁人不备,先偷后抢,得手了就逃往青石寨。因而下山的人不多,大多数在寨子上接应。
民国初年,青石寨又聚集了一伙儿土匪,匪首余三儿是七斗冲人,做过小学教员,因为赌钱犯了命案,抛家弃业,逃到了青石寨,与打死人有牵连的十几个兄弟,也一起逃上了山,后来又增加到三四十人。从此以后,青石寨四周的地主老财就没有好日子过。他们唯一能做的,就是高筑院墙,加派家丁,日夜巡防。
这一年,离青石寨不远的大王畈,大地主王东的妹妹被土匪绑了票。妹妹叫王恋儿,刚刚二十岁,上过女校,是个洋学生。王恋儿酷爱诗词,常把线装书背在身上,摇头晃脑地吟诗咏词;还专门学过琵琶和二胡,尤其琵琶弹得铿锵悦耳。原打算把她嫁给光州县长的公子,做专职太太,但她不愿过养尊处优的日子,向往自由自在,所以,总是脚不着家。一天,她外出回来,走到树林旁,身边突然窜出几个蒙面人,捂住她的嘴巴,捆住她的手脚,装进布袋,扛到树林中。天黑时,被送上了青石寨。
王东正为妹妹的失踪焦头烂额,三个月后,忽然接到一个陌生人送来的包裹,里面有大洋一千块,另附一封信。信里只有四句话:“余三儿王恋儿结良缘,喜日办在五月三,不要嫁妆不坐轿,送来彩礼一千元。”一看字迹,居然出自妹妹王恋儿之手。王东好半天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,不由得怒从心头起。他把余三儿痛骂一顿,然后冒出个歪主意:好,你抢我妹妹做压寨夫人,我就抢你妹妹做小老婆。
原来,这余三儿落草为寇前,父亲就亡故了。余三儿犯事后,余家人都与他划清了界线,这才没被官府为难。王东吩咐管家带着家丁悉数赶到七斗冲,在光天化日之下将余红秀绑起来,捂上嘴巴,强行塞进了花轿里,抬到大王畈,准备当天就拜堂成亲。余红秀刚刚十八,眼看生米要煮成熟饭,她示意丫环婆子给自己松绑,让人请来王东。王东气乎乎地闯进来,问她何事。余红秀说:“你不就是想把妹妹放回来吗?你让我上山,我去给余三儿说去。他放了你妹妹,你再放了我,怎么样?”王东冷笑道:“放了你?那就是大海里放鱼,你还能回得来吗?”
“我走了和尚还有庙,我娘还可以押在你手上。”余红秀说。
“要是余三儿不放我妹妹呢?”
余红秀冷不丁从胸襟里掏出一把剪刀,咬咬牙说:“余三儿当了土匪,已让俺家丢尽了脸面,他要是不放王恋儿,我就一剪刀扎死他!”
王东想了想,觉得不管怎样,把妹妹救出来最要紧。要是王戀儿真成了青石寨的压寨夫人,不仅名声不好听,在官府那里也说不清,王东便说:“好,我信你一回!不过你要记住,只准你三天时间,要是三天之内不见音信,我就把你娘送到官府,报她通匪!”说完,吩咐家丁把余三儿的娘软禁起来。
余红秀大踏步去了青石寨,刚到山底下,上面就有人认出了她,立即用绳子把她吊了上来。她直奔石头屋正厅,见了哥哥,大声呵斥:“余三儿,你做的缺德事儿还少吗?今儿又抢良家女子做压寨夫人,你不怕死了下油锅吗?”
正骂着,端坐在正椅子上的一位年轻女子发话了:“哎呀,你不就是我小姑子红秀吗?有话跟嫂子说,我是大当家的!”
余红秀仔细一看,吓了一跳:“你不是被我哥抢来的王恋儿吗?你怎么成了大当家的?”
王恋儿嘿嘿笑了两声,道:“我被余三儿抢上青石寨不假,做压寨夫人却是两厢情愿的事儿。”
原来,王恋儿被吊上青石寨后,从布袋里钻了出来,松了绑。她松松筋骨,活动一下手腕,跟着土匪走进匪巢。这时,天已黑透,天上一轮明月把大地照得跟白昼似的。她左顾右盼,一下子被青石寨上的风景迷住了。在这片世外桃源里,鸟鸣花香,满目青翠。高处长满桐子、板栗、木梓、油茶等果木,低处则是一片片荒芜多年的庄稼地,长满杂草。几排石头屋建在背北向南的山坳处,石头屋是前朝几拨土匪盖起来的,历经多年风雨,仍然屹立不倒。石桌子、石凳子、石盆、石碗,一应俱全。屋前一片池塘,泉水汩汩涌出,清澈如镜。池塘中有一块天然生成的平石板,石椅、石几齐备。王恋儿一面观赏美景,一面想象着黄昏时分,盘坐在池中石板上弹奏琵琶的悠闲,流连忘步,磨磨蹭蹭半天才被推到石头屋正厅。
余三儿闻报,早已静候在厅堂里的大石椅上,见了王恋儿,站起来道:“哈哈,这不是王东的妹妹王大小姐吗?”王恋儿见了余三儿,也嘿嘿笑起来:“这不是土匪大当家的余三儿吗?”
余三儿问:“你认得我?”
“前几年,官府画影图形,村村寨寨的山墙上都张贴着通缉你的布告,没人不认得你这个土匪头子。”
“晓得我为什么绑你吗?”余三儿沉下了脸。
“我正想问你,为啥要把本小姐请到青石寨里呢?”
“做我的压寨夫人!”
“嘿嘿,想让我嫁给你?想想你配吗?”
“我余三儿通文墨,一表人材,虽当了土匪,但有花不完的钱财,为什么不配你?”
“要是我不答应呢?”
“到我这儿来了,恐怕你不答应也得答应!”余三儿冷笑道。
“要让我当压寨夫人也行,不过,你得答应我三个条件。”王恋儿大声说。
余三儿没想到还有商量的余地,便问:“什么条件?”
“第一个,你们得汲取杀人的教训,改邪归正,不能再赌钱。”
余三儿笑道:“自从我和弟兄们犯了事,都洗手不干了。是不是,弟兄们?”
一屋子土匪齐声说“是”。
王恋儿又说:“第二个,从今以后不许再下山抢劫。”
“不行!”余三儿沉下脸道,“不抢,我们这些弟兄吃啥喝啥?”
“余三儿啊,你好好看看门外,那一片地,你们为啥不动手种上稻谷?只要你们勤快点儿,就有吃不完的粮食呀!”王恋儿手指门外,“还有,那山上的桐子、油茶、木梓,秋天还可以打下来换钱做花费,吃用都不愁呀!”
一席话,提醒了余三儿和他的弟兄。余三儿也曾想过在这里种庄稼,无奈弟兄们当土匪尝到了甜头,个个不劳而获惯了,谁愿吃苦流汗呢?不过,弟兄们都是普通人,既无武功,也无智谋,最近下山不是劳而无功,就是差点儿失手,打劫越来越难了。
余三儿想了想:“听你这么说,倒是真值得考量考量。”
“第三个,把大当家的位子让我当!”
“你的胃口真不小!”余三儿冷笑起来,“你一个压寨夫人,当什么大当家的?这个办不到!”
王恋儿这时从胸襟里掏出剪刀,对着自己的脖子说:“并非我非当不可,我是怕你们不按我说的做。按我说的做了,三个月后,我心甘情愿跟你拜堂成亲;要是对我非礼,做我不情不愿的事,我就一剪子扎死自己,让你美梦落空。”
余三儿吓得倒退几步,正不知如何是好,一位弟兄走过来咬他的耳朵说:“大哥,只要她答应嫁给你,你们就是两口子了,谁做大当家的,不都是一回事吗?”
余三儿转惊为喜,拍拍手道:“好,从今之后,山上的一切事物,都听夫人和我的!”
王恋儿立即坐上大石椅子,说声“众弟兄听令”,给大家分派农活儿。从第二日起,弟兄们便各拿家什,锄草开田、撒谷育秧,很快,一片片稻秧栽满了田地。王恋儿则让人进城买来一只琵琶,天天划着小船犁开清香四溢的荷丛,进入水中,端坐在青石板上抚琴吟唱,身边飞满了蜻蜓、蝴蝶,歌声伴着琴声,在青石寨上回荡,令土匪弟兄们个个心旷神怡、心明眼亮。大家都叫有才有貌的王恋儿青石寨上的“女神仙”,对她的话言听计从。
三个月后,王恋儿和余三儿正式拜堂成了亲。
这时,王恋儿问余红秀:“你为啥说白来了一趟?”
余红秀说:“你哥为了给你報仇,也把我抢到家中,准备娶来做小老婆。三日之内,见不到你我的影子,我娘就要被送官,问个通匪之罪。”
“他敢!”王恋儿跳起来,“小姑子放心,我明日就和你回家去,当面向我哥说个清楚。”
第二天,王恋儿和余红秀一齐回到了王家。见到王东,王恋儿大声指责他:“哥,你仗势欺人,抢劫姑娘当小老婆,跟土匪有啥区别?”
王东见妹妹和红秀这么快平安归来,大出所料,嗫嚅半天道:“恋儿,你回来了就好。余红秀我这就放她走!”
“我还是要回到青石寨的,我可是心甘情愿做压寨夫人的。”王恋儿说。
“什么?你疯了?你是嫁不出去吗?怎么心甘情愿做土匪婆子?”王东又气又不理解。
“余三儿已经不当土匪了,是正经人,我也不是什么土匪婆子。青石寨的弟兄如今都在种庄稼,难道你没发现,最近几个月再也没有发生过土匪下山抢劫的事吗?”
“要是那样……余红秀也不能放。”王东反手又把余红秀抓住了。
“哥,我嫁余三儿是自愿的,你要娶余红秀……得问她愿不愿。”王恋儿看出些端倪。
“只要他答应我的条件,我就愿!”没想到余红秀一句话掷地有声,让在场的人始料未及。
“第一个条件,过门之后,由我当家。”
“女人当家,我看行,”王恋儿说,“青石寨上,就是我说的算!”
“第二个条件,把你家田地都分给佃户种,遇到天灾不许收租子,让家家都吃上饱饭。”
“不行,我们这儿的庄稼,哪年不遇干旱?哪年没有歉收?不收租子,我喝西北风去?”王东不干了。
“哥,我来接济你呀!青石寨上四季流水不断,从来不发旱灾。那一百五十多亩水田和八十亩旱地,全是我和余三儿的份儿。我是大当家的,我做主,决不让我们老王家的人挨饿。”
“青石寨真有那么好……”王东不相信。
“哥,你还从来没去过青石寨吧?我带你去看看,新栽的稻秧,正掀起一阵阵绿浪呢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