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老伯做梦也没想到,这辈子托儿子的福,会从乡下住进城里的高楼大厦。张老伯在城里的儿子、媳妇这里已经一年,住在这小区里十八幢的八楼。可不想,对面十七幢楼的八楼最近搬来了一户新邻居,这家邻居跟张老伯的住所正好对面,他家除儿子、媳妇小两口外,也有个跟张老伯年纪相仿的老头。白天,张老伯的儿子、媳妇上班去了,只剩个张老伯一人在家,而对面邻居家也一样,小两口出去上班了,也只剩下个老头子一人在家。起先,两老头从各自的窗户里同时向对方对视,当两老的目光相撞的一瞬间,便相互露出一丝笑意。一天天过去,两老便开始搭讪,张老伯问:“兄弟贵姓?”对面的老头答:“免贵姓张。”“哟嗬,”张老伯一阵兴奋,说,“咱也姓张,五百年前是一家。”“是吗,幸会幸会。”对面的张老头也是一阵高兴。张老伯又问:“那兄弟贵庚?”对面的张老头答:“八十四了。”张老伯说:“我八十六,我称你一声弟,你得叫我一声哥。”“那是那是。”张老弟连连称是。两老头于是乎便天天在一起唠嗑,老伯从唠嗑中获悉,张老弟是从台湾过来的,儿子、媳妇在这儿办企业,因为老伴已去世,他便随晚辈们来到了大陆。早年,他刚十八岁时便被拉丁当了国军,随队伍去了台湾,后来便在台湾成家立业。听了张老弟的陈述,张老伯很是感慨,说:“我有个弟弟,跟你同岁,也是十八岁被拉丁当了国军,据说,当年死在了战场上,要是他现在还活着,那也是你这个年纪了。”
白天两老头唠嗑归唠嗑,但是常年做邻居,也有令人不愉快的地方。尤其是一到夜晚,张老弟的卧室里常常会传出一声声古怪的声音,粗粗一听,那声音像一老妪在唱歌,又像是在念叨什么,隐隐约约的,很难听清。张老伯听着这声音,简直烦透了,经常被搅得成宿成宿地失眠。当张老伯再见到张老弟时,这脸便有些挂不住了,还紧赶紧跑地避开。张老弟见张老伯的脸上总是阴沉沉的,心中好生纳闷,便赔着小心地问:“老哥,这些天看你的脸总是阴云笼罩的,难道老弟哪儿得罪你了?”这一下,张老伯积压了多日的心火终于爆发了:“哪儿得罪我了?你天天半夜三更发哪门子神经,那传出来的声音像给死人送葬似的,夜夜搅得人家不得安生。过去我还把你当老朋友,不承想,原来是这么个不通世情的下三滥!”就这“下三滥”一句,也把张老弟给惹火了,他的脑子嗡地一热,瓮声瓮气地回答说:“我没看出你来,原来是这么个不通情理的糟老头!”就这样,两人你一句我一句,唇枪舌剑,毫不相让,彼此的关系就彻底地僵了。此后,两人不但不再扎堆儿,即使在道上见了也都彼此绕道躲开了。然而,这张老弟屋里传出的声音非但没断,还加大了音量,气得张老伯头发都竖起来了:“这个该死的老家伙,都烂泥压到颈脖了,还这么不积阴德!”不过,张老伯在心里骂过之后,便侧耳细听张老弟到底放的是啥东西。因为这张老弟这些天跟张老伯赌气,放的录音增大了音量,张老伯听起来并不太费劲:“阿郎解到地狱门,地狱门前轻轻声;阿郎蒙冤进地狱,阴司牢里受苦情。阿郎只管放心去,不必念我与儿亲;阴阳只是隔层纸,来生依旧续亲情……”啊,这是母亲在世时经常颂过的经文,怎么这张老弟天天夜里放的录音竟是这个?听着这经文,不由得使张老伯想起了自己的双亲。父母俩都是规规矩矩的庄户人,日军侵华时,父亲被日军抓去当劳工并被杀害。此后,母亲日日思念去世的父亲,并常常念此经文祭奠他。后来,弟弟也死于非命,于是,悲痛欲绝的母亲终日以泪洗面,更是常常颂此经文祭奠父子俩。今天,张老伯听到这经文时,怎么也抑制不住澎湃的激情,老泪禁不住涌出了眼眶。
第二天天刚亮,张老伯便守候在张老弟的屋门下,等待着对方走出来。不一会出门晨练的张老弟走出了电梯口,张老伯赶忙迎了上去,满脸歉意地说:“老弟,前些天都怪我不好,说话没个深浅,今儿个我向你道歉,请你别见怪,原谅我吧!”见张老伯一脸真诚,张老弟也检讨说:“也怪我火气太大,得理不饶人,请你原谅!”见张老弟接纳了自己,张老伯便说:“这么说,我俩重归于好了。老弟,我想问问你,你的祖上是大陆什么地方?”张老弟说:“我的祖上是大连本市的山前乡山前村,不过这是个老地名,现在改名叫锦秀乡锦秀村了。”
“噢?”张老伯老眼一亮,说:“这么说我俩是同乡同村的,你父母亲叫什么名字,你又叫什么名字?”张老弟说:“你看看,咱俩认识这么些天,都还没问过对方的出生地和姓名呢,我父亲叫张大贵,母亲赵秀姑,我叫张明贵。”“什么什么?!”张大伯几乎情绪失控,“你就是明贵,我是有贵啊,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,不是说你已不在了吗?啊啊啊,我可怜的弟啊,老娘为你哭干了眼泪啊,啊啊阿……”“啥,你是我哥?”张明贵也恍若梦中,一把握住张有贵的手,老泪纵横,“哥啊,我当年命大,逃过了无数次鬼门关,但兵荒马乱的,没法联系你们,后来我就去了台湾。怎么今天才见到你呢?前些年我曾托人到老家打听过,可打听的人回台湾后告诉说,老家根本没有这个人,我估摸着难道你已……”张有贵听后浑身战栗,激动得说话也有些结巴了:“解放初、初期,我、我跟娘就搬离了山前乡,时过这么多年,你当然没法、没法找到我了。你这些天每晚放的经文录音,我听是咱娘常念的,你哪里弄来的?”张明贵回答说:“当年,我在家时,父亲被日本人杀害,娘常常念此经文祭奠,这些年,我思亲心切,便凭着记忆把娘当年常常念的经文给誊写出来,拜托一个老妪复颂,并且录下来,一到夜晚,当我思念双亲时,就反反复复地放这经文的录音,借此安抚自己饱受创伤的心灵。”“弟弟,”张有贵听后向弟弟近前一步,说:“难得你的一片孝心,可起初我还错怪了你,真是对不起。不过,我不明白,最近,你怎么就从台湾回来了呢?”“哥啊,”张明贵擦了擦眼窝,说,“这都因为这些年大陆的政策好啊,我儿子、媳妇想在大陆发展事业,我也总不死心,总想再找找你。寻亲问祖,落叶归根,也是我的愿望啊,哥啊!”“弟啊,我的好弟弟……”张有贵一把抱住弟弟,两人激动得浑身颤抖,一对耄耋兄弟禁不住嘤嘤地哭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