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朝正德年间,北直隶通县张家湾出了个能人,名叫刘九章。刘九章天生聪明,一学就会,过目不忘,15岁考上童生,18岁中了秀才,21岁中了举,意气风发地到京城参加会试,也金榜题名。刘九章家离京城近啊,他一看中了进士,就高高兴兴地回家等消息了。
再说朝政被大太监刘瑾把持着呢,他可是个贪心的主儿,不放过任何捞钱的机会,这任命官职当然是最好的时机,他哪能放过呀,看谁送的钱多就给谁个肥缺。等了许久,也不见刘九章来送礼,他一生气,就让刘九章当了个旧县知县。
刘九章得着信儿,真是又急又气。他怎么也没想到,自己这么大的本事,居然给派到那个穷县去当了个七品芝麻官。他懒得去上任,接了告身和官印,却终日在家中饮酒。
这天,他家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,是位五十来岁的干瘦小老头儿,一双眼睛却熠熠有光。他自称名叫范德光,乃是旧县的县丞,到张家湾来,就是特地请刘九章去上任的。刘九章怏怏地说:“我近日身体不好,待身体好了,再去上任不迟。”
范德光不慌不忙地说道:“我原本也不想打扰大人的,可我听到小道消息,说皇上想到江南去游历,那就要经过我们县。若是皇上得知你未上任,只怕会治罪呀。”
一听这话,刘九章给吓得跳起来,简单收拾了几件衣裳,就跟着范德光去上任了。
来到县衙外,刘九章见凉亭里立着块青石碑。碑是新打的,还一个字都没刻。刘九章就问范德光,这块碑是怎么回事。范德光犹疑着说,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。早先,这凉亭中是空的,可两天前的早上,他忽然发现凉亭中立了块石碑。问过了更夫,也没见到是谁立的,更想不出能有何用。刘九章看了看那块碑,觉得有几分诡异。
到任后的几天,刘九章走遍了属地内的村村镇镇,也了解了本地的风土人情,更是失落。这旧县坐落在平原上,土地肥沃,盛产粮食,但除了粮食,就啥都没有了。自己的满腹才华,就要被这里的黄土埋葬了。刘九章越想越泄气,整天沉迷于饮酒中。
这天早上,刘九章还睡着觉,范德光慌慌张张地跑进来,惊慌失措地说道:“大人,大人,你快去看呀!”刘九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,问道:“什么事啊?”范德光结结巴巴地说:“那块青石碑,骂你呢!”刘九章惊得跳起来:“你说啥,石碑会骂我?”范德光只顾着点头,却说不出话。刘九章连鞋都顾不得穿,就跑出县衙去看那石碑。
石碑当然不会开口骂人,但却刻上了字。字很简单,刘九章顿时吓得魂不附体,若是让上面看到了这些字,他哪里还有命在?他跑回县衙,寻了个铁锤,来砸石碑。砸了十几锤,那石碑就断裂了。刘九章还嫌不解气,又把刻字的半截石碑砸成了粉末,这才停了手,对着围观的众人喊道:“谁再敢胡言乱语,可别怪本官不客气啦!”
三天后的早晨,凉亭里又立起了一块青石碑,碑上刻着字:知县刘九章到任二十九天,每日酗酒,不理政务,砸毁石碑,妄言报复。刘九章看了,气不打一处来,又抡起铁锤,把石碑砸碎。可是,他也不知道是谁立的石碑,跟百姓们发威也没用啊,他决定先查出立碑者。
晚上,他就躲在门后,偷窥着门外的动静。
接连看了两宿,都没异常,半截石碑立在那里,静静的。第三天夜里,他强打精神,仍是躲在门后。刘九章本已十分疲惫,不知不觉间,就闭上了眼睛。耳听得三更鼓响,范德光忽然惊慌地叫道:“天哪,闹鬼啦!”他竟跪倒在地,冲着外面磕起头来。刘九章隔着门缝一看,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。
只见半截石碑,正从半空中飘飘悠悠地飞过来,然后稳稳地落在了那半截石碑上。刘九章怎么会信?他揉揉眼睛,凝神看去,凉亭中的石碑又是一整个了,这不由得他不信了。
范德光磕完了头,虔诚地祷告着:“菩萨啊,你就饶过我们吧。我们知错了,再也不会砸石碑了。”刘九章把他拉到后堂,一个劲儿地给他行礼:“范叔,你快帮我想个办法吧。上头看到这块碑,我就得被治罪呀。这碑又砸不得,你说该怎么办吗?”范德光想了一阵子,忽然说道:“眼下看来,只有一个办法了。”刘九章忙着问道:“什么办法?”
范德光说,民间有句话:玉石碑,青石碑,都不如老百姓的好口碑。只要你当好了官儿,赢得了老百姓的好口碑,那石碑上的字自然不攻自破。如果上面看到那碑文就要治你的罪,我自可组织全县百姓来给你求情。刘九章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,就只能如此了。
第二天一早,刘九章就开始升堂问案了。
用了五六天的工夫,刘九章就把几起积案审结了。他饱读诗书,自然知道要想当个好官赢得老百姓的口碑,最重要的就是要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。他带着范德光,再次深入县境,可半个多月下来,仍是一无所获,让他愁眉不展。
这日行得晚了,赶不回县衙,就在村中借宿。刘九章看月色皎洁,就信步走出院子,沿着村中的土道走着。出了村子,就是运河。此时,月在中天,河中有一轮倒影。范德光也悄悄跟了來,塞给他一个酒葫芦,劝道:“大人,你也别太心焦。咱这地方,唉,难有作为呀!”
刘九章喝了一口酒,说道:“我倒没想着有什么大作为,只是想,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。”
范德光重重地叹了口气,说道:“可咱旧县,除了黄土地和这运河,就一无所有了。”
刘九章也喃喃地念叨着:“黄土地……运河……”可他想破了脑袋,也想不出黄土地上除了能种粮食,还能干啥。唉声叹气了半夜,他和范德光喝到半酣,只得回农家住了,浑浑噩噩地睡去。
一连在乡下转了十来天,他还是一无所获,只好怏怏地回到县衙。快走到县衙时,远远地就看到凉亭里围着一群人,正对着石碑指指点点,还小声说着啥。他心里不觉一怔,大步走进凉亭,百姓们见他来了,慌忙让开。刘九章凝神看去,却见石碑上的字不见了,却刻上了一幅画,那画上只有一个瓜。
那瓜圆圆的,有拳头般大小,瓜上有几道皱纹,瓜蒂上还留着一片瓜叶,倒是很灵动。刘九章叫过范德光,问他可认得这瓜。范德光小声说道:“大人,这是咱们旧县特产白沙蜜啊!”刘九章一愣:“白沙蜜?我怎么没听说过?”范德光窃笑着,小声说:“这瓜是藏着种的,不能让大人看到啊!”
刘九章觉得这事儿很新奇,连县衙也不进,就让范德光带他去找这瓜。范德光只好带路。他们出了城,来到邻近的一片庄稼地里,却见庄稼中,有丈把宽的一片地方,种着瓜。刘九章扒拉开瓜叶,见到瓜蔓上长着几个瓜,正跟那青石碑上刻的一模一样。他摘下一个来,掰开了,咬上一口,顿觉满嘴都是瓜香。他不觉脱口叫道:“好瓜,好瓜啊!此味只该天上有,何时飘落到人间啊!”三两口,就把半个瓜都吃完了。这时,他才仔细地端详手中那半个瓜。只见这瓜白皮白肉黄橙橙的瓤,吃到嘴里,微微带沙,却甜如蜜,真应了那个白沙蜜的名字。这半个瓜,他却吃得很仔细,越品越是香甜。
吃完了瓜,他看着范德光,惊疑地问道:“这么好的瓜,为什么要偷偷地种呢?若是大量种了,拿到市上去卖,必然会很受青睐,更能卖个好价钱啊!”
范德光跟他讲,太祖留下了规矩,祖上是做啥的,他家世世代代都要做啥,不然,就是犯法,要拿去治罪的。而这旧县,原本多是粮户,也就要世世代代都种粮。十多年前,有一个西域来的使团,乘船进京拜见皇上,行至旧县附近的运河时,忽遇狂风,船体倾斜,船上的许多物品都掉进了河里,其中就有两袋白沙蜜。白沙蜜掉进河里就散了,也没办法打捞,使团只好丢下走了。村民捞起白沙蜜,感觉特别好吃,就留籽种下,之后就扩散开了。但百姓们都是粮户,也只能偷偷种几棵,结的瓜都自己吃了。
刘九章沉吟片刻,忽然说道:“此瓜名为‘粮’。”
范德光愕然地睁大眼睛,结结巴巴地问道:“大人,你说……你说啥?”
刘九章重复道:“此瓜名为‘粮’。”
范德光也是个聪明人,瞬间就明白了刘九章的用意,拍手道:“妙啊,妙!”
很快,百姓们就都传开了,这种白沙蜜的学名为“粮”,而他們都是粮农,粮农种“粮”,天经地义啊。他们再也舍不得吃那些瓜了,都让它们熟得透透的,来年好做瓜籽。
从那以后,旧县的很多粮农都开始种白沙蜜了。这白沙蜜品质上乘,细腻甜蜜,一到市上,很快就被抢空。白沙蜜的价格一涨再涨,百姓们乐得嘴巴都快合不拢啦。
范德光年岁大了,申请退休。刘九章特意备了一桌酒席,为他送行。两个人虽然年龄差着不少,但私交很好。几杯酒下肚,话匣子也就打开了。范德光犹豫了片刻,还是说道:“有件事,我得跟你说清楚,不然,我会心有不安。”
刘九章一愣,问道:“大伯,何事啊,看你神色还如此凝重?”
范德光说道:“那块青石碑,是我专给你立的。”
刘九章惊得说不出话。
范德光接着说,当年他听说吏部已任命了刘九章到旧县来当知县,但刘九章自恃才高,才给了这么个没有前途的小官,心里郁闷,迟迟不肯上任,他只好亲自去请。他料到刘九章上任后也不会好好干活,那倒霉的就是百姓们了。他想了一个办法,就是给刘九章建块劣迹碑,以此来要挟他。于是就在凉亭中竖了那块青石碑,然后在上面刻了刘九章的劣迹。
刘九章一怒之下砸断了石碑,还要偷窥是否还会有人刻写他的劣迹。范德光灵机一动,又刻了半截石碑,先藏于一侧,再用灰纸糊了半截石碑的样子,用绳索从树上放下来,夜里看去,就如从空中飘来一样。趁着刘九章吓跑的工夫,再用石碑换下纸碑。刘九章以为这是神旨,不敢再违拗,倒真想做事了。但刘九章毕竟是个书生,面对田野,想不出好办法来。范德光早就想到百姓们可以靠着种白沙蜜赚钱了,就在石碑上刻了一个瓜,点醒刘九章。刘九章聪明绝顶,居然给白沙蜜取名为“粮”,允许百姓们大量种植,也算完成了他一个心愿。
刘九章愣了愣神,忽然开怀大笑:“好你个县丞,竟把本官当木偶耍了!”范德光愧疚地说:“看着乡亲们受苦,我实在心有不甘呀!”刘九章端起一杯酒,大声说道:“大伯,我敬你!”
两个人干了一杯酒,刘九章又倒上一杯:“大伯,若不是你点醒我,我还是那个消沉的酒鬼呢,又怎会有今日的荣光?”他跟范德光的酒杯碰了一下,一仰脖,一杯酒喝了个底朝天。就在这一瞬,他对官职的认识,又重了几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