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天台县六合镇上方村四周青山如画,村前绿水长流。村东头有一座桃源庵,原住有老少尼姑七八个,拜佛念经,苦修来生,靠信徒布施和靠外出募化,日子过得平平安安。孰料“文革”兴起,横扫一切牛鬼蛇神,幼尼被迫还俗,留下两个六七十岁的老尼无处可去,生产队长好心把她俩认作“五保户”养了起来,也算行善积德。
不久,城里知青上山下乡插队落户,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,上方村也分到知青12人。村里安排他们住进桃源庵,六男六女各住一间统铺,自己生火烧饭。起初他们满怀豪情,白天随社员下地干活,到了晚上便拉琴唱歌,使昔日沉寂的庵堂充满了青春活力,但没过几个月,这些知青在每天繁重的劳动中累得四肢酸痛,再也没有了刚来时的青春朝气,空闲时间除了听听广播,翻翻报纸,便是躺在草铺上发呆。
其中有位根正苗红的男知青叫林剑平,父亲林达原是县里的宣传部部长,家庭三代贫农,“文革”前期吃了点小苦头,现任县文教局革命领导小组副组长,官阶虽然降了3级,但还是革命领导干部,所以林剑平被公认为是棵好苗子。知青中有位姑娘叫王圣珠,父亲早已过世,母亲毛恩惠是县中数学教师,历史清白,业务拔尖,但时运不济,被戴上“反动学术权威”帽子,边学习边劳动。剑平和圣珠原是县中同班同学,圣珠是班长,剑平是副班长,两人关系很好。如今同住一庵,圣珠的情绪远没有剑平那样开朗欢快,她常常想念母亲,为辛劳半生的母亲挨批受苦而担惊受怕。
七月暑天,烈日当头,夏收夏种,农活繁忙,知青点里的男男女女每天起早摸黑地干活,人人都被晒得脱了一层皮。加上自己开伙,缺油少菜,个个体重轻了三五斤。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用自己汗水换来的一担担稻谷分到手上,担进庵里,总算实现“自食其力”。一天清晨,天色刚刚放亮,大约割了半个小时,剑平突然惊叫有蛇,跳将起来,知青们连忙放下手中镰刀,赶到剑平身边。剑平说腿肚有些痛,像被蜂叮了一下,圣珠叫他抬腿细看,只见腿肚上留有深深的牙印,已经红肿起来。大家惊呼不好,说定是被毒蛇咬了。要赶快送镇医院抢救。4位男知青架起剑平就要走,圣珠说且慢,俯下身子对着伤口就吮吸一口吐一口,之后又撕下自己的衬衣下摆,将剑平的腿肚子上方紧紧扎住,并一起护送去医院,医生说幸亏圣珠处置得当,蛇毒尚未攻心,打针敷药后,休息几天就可痊愈。于是男知青们回村割稻,留下圣珠在医院照料。
几天后,剑平伤愈即将出院。这天晚饭后,天气十分闷热,两人同到溪边洗衣服。刚洗到一半,忽然雷声大作,大雨倾盆而至,两人连忙逃到近处的一座小庙中避雨,虽然只有百米之远,但跑进小庙两人的衣衫已淋得透湿,像是水中捞起一般。剑平尚可,圣珠的湿衣裳紧紧包裹在身上,加上庙外风雨未止,觉得全身发冷。十分难受。剑平见状十分为难,因男女有别,不知如何是好。他见圣珠一旁冷得发抖,想起几天来圣珠对自己的悉心照顾,特别是自己被毒蛇咬伤之后,她竟不顾个人安危吮吸毒液,着实感人,想到此,他对圣珠说:“湿衣服穿在身上,越穿越冷,不如把外衣脱掉晾干再穿。”圣珠听了虽觉在理,但脱掉外衣,只穿一件胸衣,她害羞地低下了头。剑平帮她拧干外衣晾着,见她低头抱紧双臂,显得楚楚动人惹人怜爱,于是情不自禁地一把把她搂入怀中,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她。圣珠没有拒绝。两颗心在激烈地跳动着,感到无比幸福和快乐。剑平对她说:“圣珠,你救了我的命,我永远不会忘记。”圣珠羞怯地说:“这是我应该做的,就是别人也会这样做。”剑平激动不已,突然冒出一句话:“圣珠,我喜欢你,我、我要娶你。”圣珠没有说话,用她丰润的双唇堵住剑平的嘴,两人热烈、甜蜜地接吻,似醇酒醉人,似旱禾得雨。当剑平的手伸向她的胸前时,圣珠警觉地挡住,轻轻地对他说:“我们还是知青,我怕……”剑平难抑冲动,抱住她说:“不用怕。你迟早是我的妻子,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。”
在两情交融中,两个年轻人第一次偷尝了禁果。圣珠激动得流下了眼泪。剑平把她抱得更紧。
第二天,剑平和圣珠回到桃源奄,知青们为庆祝剑平平安归来,煮了一大锅面条,又买了两斤白干权当盛宴,古庵里又重现了昔日的欢笑。一个月后,县里来了通知,选拔林剑平参加县毛泽东思想宣传队。这是百里挑一难得的大好事,临行前,剑平悄悄对圣珠说:“我这一走,可能不再回来,你要多多保重自己。我想知识青年到农村经风雨见世面后终归要回城的。到那时,我们就能团聚了。”圣珠说:“你放心去吧!别的我都不担心,在乡下劳动苦点累点也没有什么,我只怕我的身体有些变化,这个月例假没有来,会不会是那个了?”剑平听了毫不惊慌,坦然地对她说:“我们倾心相爱,迟早都是夫妻,如果你真的怀孕了,我们就去登记结婚。”圣珠听了像吃了定心丸,依依不舍地说:“你要经常来信,免得我惦念。”她把自己用的一支钢笔送给剑平,说:“看到它就像看到我,可不要丢了。”
到了晚稻抽穗扬花的季节,圣珠的例假仍然没来,还常常恶心呕吐,她偷偷去镇上一位老中医那里咨询,老中医为她细细把脉之后告诉她:“你有喜了。”圣珠一怔,她想的第一件事就是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剑平,商量如何妥善处置。第二天,她向队里面请了假,刚要离开桃源庵,镇干部匆匆赶到,告诉知青说,刚接到县政工组通知,县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去北山宣传途中,乘坐的拖拉机在下岭时失控,翻入20多米深的山沟,同行的12人个个受伤,其中林剑平受伤最重,送到医院抢救无效死了。一声噩耗,惊天动地,在场的知青个个目瞪口呆!圣珠惊恐万分,脸孔煞白,赶忙再问:“这是真的?”镇干部说:“人命关天,哪还会有假。”圣珠听了,撕心裂肺地“啊”了一声。当即瘫软在地上……
剑平牺牲不久,县上就追认他为烈士,他的父亲因为养育了这样一个好儿子,荣升县文教局革命领导小组组长。圣珠虽是剑平事实上的未婚妻。但无名无分,只能背着人痛哭伤心。更难熬的是她偷偷再次去医院检查,证实她确有身孕,怎样对待肚子里这个无爹的孩子,她叫天天不应,呼地地不灵,真不知如何是好!
二
面对神色黯然、面黄肌瘦的女儿,妈妈毛老师开始以为她是为失去一位同窗好友而难过,劝圣珠说:“人死不能复生,剑平死得光荣,是知青们学习的榜样。他爸是革命领导干部,最近还升了官,到处作报告,介绍儿子的光辉事迹,蛮风光的。他们家里人不难过,你又何必如此伤心?”圣珠听了,无话作答,进卧房就睡了。
半夜时分。毛老师听到隔壁房中女儿似乎在哭,抽抽咽咽,十分伤心。她当即穿衣起床探望,问圣珠哭什么?圣珠不答,哭得更加伤心。毛恩惠见状,就对圣珠说:“你心里有什么事情,总要告诉妈。我们母女相依为命,你不同我说还去同谁说?”说着为圣珠抹去眼泪。圣珠听了忍不住“哇”的一声大哭起来,把她和剑平的关系以及身怀有孕的事原原本本地向妈说了。毛恩惠听了大吃一惊,说:“你应该早告诉我。现在剑平已经去了,你打算怎样处置腹中的孩子?姑娘生子,孩子无爸,我看还是赶快去医院处理了才好。”圣珠说:“不,我不能去医院,孩子是我和剑平相爱的结晶,我要把他生下来,看到他就像看到剑平,我心里才有依靠。不管这样做要承受多大困难,我也要对得起剑平,林家只有剑平一个儿子,我要为林家留条血脉。”女儿的话让母亲十分为难,现在母女俩一个在学校经常受批判,一个是知青,处境已十分困难,如果再未婚生小孩,不知要承受多大的压力。毛恩惠无法接受女儿的意见,但又想圣珠生来聪颖有主见,既然她提到要为林家留条血脉。何不先去找剑平父亲林达谈谈,听听他的意见。于是她对圣珠说:“你先睡下,让妈也仔细想想。”
第二天傍晚,毛恩惠上门拜访林达。林达管着全县上千名教师,对县中的毛老师还算熟悉。他不知她登门何事。给她倒了一杯茶水,等着她开口。毛恩惠说:“剑平是我的学生,他光荣献身,我很难过。”林达说:“他为宣传毛泽东思想光荣献身,我也很难过,谢谢你特地上门来慰问。”毛恩惠说:“有件事我对你实在难以启口,但又非说不可。”于是硬着头皮对林达说了剑平和圣珠的事。林达听了一愣,说:“我儿子从小就很有教养,难道会做出这种事情?”
“林组长,我女儿绝对不会把自己的名节当儿戏。他俩同窗共读,又一起下乡锻炼,剑平被毒蛇咬伤,圣珠吮吸毒液,又在医院看护他,两人因情生爱也是水到渠成。现在圣珠有了身孕,又不愿去医院做人流,说要给林家留条血脉,你看看怎么办?”
“这件事让我好好想想。”林达说着在客厅里转了两圈。他为官多年,世面见得多,口气一转说:“会不会是你女儿不检点,下乡知青男男女女住在一起,她和别的同学闹出事来,现在剑平去了,就推在他的头上。你要知道,他现在是革命烈士,是容不得人给他抹黑的。”
毛老师一听气愤地说:“你这是什么话!难道我女儿会丧失良心给剑平抹黑?你不为你儿子想,也不为我女儿想,只想自己脸上光彩不光彩,难道剑平的光荣要建立在圣珠的痛苦上?”
林达说:“按你这么说,孩子一定是剑平的,你有什么证据?”
“证据我倒没有,不过真的假不了,假的真不了,这事迟早是会明白的。”
林达听了心里有些虚,按常理推想,剑平和圣珠偷吃禁果可能性极大,何况圣珠为林家着想做出生下儿子的决定,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到做到的。但是如果认下,不但儿子烈士的形象受到损害,而且安置圣珠和孩子也很难办,在“文革”这种非常时期更是如此。于是他说:“毛老师,剑平已不在人世,就是孩子真是他的也不好安置。再说你也要为女儿的前途着想,所以还是请你说服女儿去市医院做人流,这样对我们双方都好。”
毛老师摇头说:“我开始也这样想,但圣珠不肯,我实在是没有办法,才私下来找你商量。”
“真是要命!”林达无可奈何地说了这一句。
“没有什么大不了的!”随着话音,一位中年农村妇女模样的人从里间走出来。她对毛恩惠说:“毛老师,你们的谈话我都听到了。我叫王菊香,是剑平的娘,刚从南山家里进城来看林达。我也是女人,我懂得圣珠的心。你们都不要为难,圣珠重情义,对剑平念念不忘,要为我们林家留条血脉,我很敬佩。我们只有剑平这么一个儿子,他当了烈士,断了后代,我正伤心呢。这件事你们都不要管了。我带圣珠到我在山西煤矿工作的哥哥那里去,把孩子生下来,这样才能母子平安。否则一个要生,一个不要生,弄不好再赔上两条人命,那还了得!明天让林达给六合镇领导打个电话,就说圣珠患了重病,要去北京治疗,请个长假,这样不就完结了。”毛恩惠觉得菊香很善良厚道,虽然初次见面,但完全可以信任。林达听了妻子的话,也觉得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。毛恩惠见状,就说:“我还要去问问圣珠,不知她肯不肯。”
事情的进展还算顺利,在菊香的悉心照顾下,圣珠在山西大同生下一子,取名晋生。这小子生得白白胖胖,更奇的是两足都是六趾,与常人不同,恰与剑平一模一样。菊香非常高兴。
晋生出世的第2天,菊香就把这个好消息写信告诉了林达和毛恩惠,特别提到六趾之事。林达失子得孙,很是高兴,毛恩惠有了外孙心里也很喜欢。可是她又开始为女儿今后的前途担忧,晋生权当林家把别人弃子领来抚养。可圣珠还是不能进入林家,按林达的意见,圣珠总不可从此“守寡”断送自己的青春年华,以嫁在山西为上,将来可把母亲接去同住,母女团圆。因她生子“有功”,林家可送她一笔钱作为补偿。毛恩惠想到林家目前无法认媳,圣珠回天台与晋生一起生活也确有不便,暂时又没有更好的办法,为顾全“烈士”的名声、林家的难处和有利晋生顺利成长,只得同意了林家的意见。圣珠母子分离虽然心痛,但也别无办法,于是决定暂时在山西安顿下来。她想天无绝人之路,只要能告慰剑平,让晋生好好成长,自己再苦再难也心甘情愿。
由于晋生的出世,林王两家的关系已经起了本质变化,正因为如此,林达利用自己的权力“解救”了毛恩惠这个“反动学术权威”,免去集中学习和监督劳动之苦,进入“革命教师”之列。
晋生出世3个月后就断了奶水,菊香带他回天台南山抚养。临别时圣珠抱着娇儿亲了又亲,哭了又哭。菊香托哥哥菊林介绍圣珠到北寨煤矿子弟小学教书,暂时安顿下来。又过了半年,由菊林做媒,圣珠与校长刘世明结了婚。刘世明一年前妻子因难产亡故,留下一个1岁的女儿刘佳。圣珠见世明忠厚老实,特别是第一次两人见面,圣珠见世明双手均为六指,暗想自己大概与六指(趾)有缘,就答应下来,决定在大同成家立业。世明喜得圣珠这个“江南美女”为妻,疼爱有加,夫妻相敬如宾。第二年圣珠生下一女,取名刘梅,一家四口,日子过得和和美美。其间,圣珠曾收到母亲来信,说菊香将晋生带回天台老家后,假称晋生为路边拾得的弃婴,作为孙子收养,以续林家香火。村中父老姐妹闻讯,说剑平已去,作孙无爸无娘,不如当作养子为好。她听听很有道理,与林达一说,林达想想也是,于是向县领导汇报,说他中年丧子,想收养一个。县领导听了表示同意,从此晋生改名为剑承,从会说话时起就叫菊香为妈、林达为爸。恩惠从此失去当外婆的名分,尽管她经常去看望剑承,他只能喊她为阿姨,成了圣珠的同辈人,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。
三
光阴似箭。一转眼就过去了20多年。这20多年的变化可谓天翻地覆,社会进步,经济发展,生活提高,神州大地处处莺歌燕舞,欣欣向荣。诸多人事也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变故。
菊香含辛茹苦,在南山乡下边劳动边育儿一晃就过了7年。剑承要上小学读书了。考虑到城里小学质量好,她就带剑承进城读书。林达长期以来一人在城为官,早想妻子进城团聚,妻子总说自己过惯了农村生活,不愿进城当“太太”吃闲饭,一直两地分居。现在有剑承作动力,终于进城夫妻团聚。此时正当“文革”结束,举国上下拨乱反正,林达官声甚好。官复原职,仍当县委宣传部部长,菊香在城相夫教子,开始觉得清闲,一年下来也逐渐习惯。每每看到剑承在班里读书成绩上等,总是笑得合不拢嘴。她对林达说,剑平当年因为“文革”没有上大学,我们一定要把剑承培养成为大学生。林达笑着说,青出于蓝胜于蓝,剑承聪明好学,将来上大学肯定没问题。自剑承进城后,毛恩惠常来看望,并辅导他学业。剑承对她十分亲热,甜甜地叫她阿姨。3位大人心照不宣,将错就错,只盼剑承早日成才。
远在山西大同的圣珠,几年来教书育人,和丈夫世明一起培养一双如花似玉的女儿刘佳、刘梅,日子过得十分和美。当她收到母亲来信,儿子晋生已改名剑承,成为林达、菊香的养子,她心里虽觉“名不符实”,但考虑到林家夫妻的良苦用心,自己又无法再尽母亲职责,只要儿子一生平安,她也就认了。
转眼剑承已经10岁,上小学三年级读书。他品学兼优,常得学校表彰,林达、菊香、恩惠心里格外高兴。
这年暑假,剑承要去茅园渡口游泳。菊香开始不肯,剑承却执意要去,菊香拗不过他,就约恩惠一同陪他到渡口戏水。只见木船横渡,杨柳依依,碧水淌漾,清凉爽人。3人在浅水处洗衣玩水,十分开心。剑承一时高兴,得意忘形,不小心滑到水潭深处、吓得大叫。菊香见状大惊失色,竟不管自己不识水性,冲入深潭去救剑承。恩惠见状大呼“救命”,当附近渡船赶到时,剑承虽被菊香推到岸边,菊香却已沉入潭底。待船工将她救上岸时已停止了呼吸。恩惠、剑承抱着她号啕大哭,不久林达赶到,见妻子顷刻间命赴黄泉,也悲痛万分。待安排好菊香后事,恩惠就主动提出从此剑承就由她照料。免得林达忙不过来。林达想想也是,由恩惠照料剑承他最放心。
由于剑承的关系,林达与恩惠相互往来更加密切,两家亲似一家。这年中秋,剑承对恩惠说:“阿姨,我爸请你到我家吃月饼。”恩惠想圣珠远在山西,自己孤身一人。确实寂寞,既是林达相邀,3人相聚一起可减轻林达思子思妻之痛,就答应了。林达心中潜藏着与恩惠互为亲家的亲情,加上菊香去世后她对他的真诚照顾,感情上、生活上不可分离,恩惠孀居已久,老来应该身边有依靠,各种因素交织在一起。他产生了娶恩惠为妻的念头,只是一时难以开口。这时剑承已拉着恩惠踏入家门,说:“爸,阿姨来了,快拿最好的月饼来请客。”林达马上应声说:“好,我这有一盒上海产的杏花村月饼,我们大家同吃。”院子里月明如镜,3人亲情融融。边吃月饼边赏月聊天。夜深了,恩惠要告辞回校,剑承说:“阿姨,你不要回去,晚上就住在这里。月团圆,人团圆。3个人一起热闹些。”恩惠听了正不知怎样回答好,林达说:“恩惠,你常陪剑承睡觉,既然他留你,你就住在这里吧。”还未等恩惠回答,剑承马上接腔:“不,过去我常跟阿姨睡,今天我要和爸爸、阿姨一起睡,让阿姨做我的妈,你们看好吗?”听剑承这样说,恩惠一时不知所措,脸上泛红,轻轻地说了声:“这……”林达赶紧说:“剑承说得对,你待他同阿妈一样亲,就请你做他的阿妈吧!”恩惠面对林达和剑承,低着头说:“你们的心意我理解,不过我今晚还不能留在这里,这件事我还得与圣珠商量一下,听听她的意见。”林达听了觉得也有道理,就说我等你的回话。他又拿了一盒月饼送给恩惠,和剑承一起送她到巷口才依依道别。
恩惠回到宿舍就给圣珠写信,把林达和剑承的心愿告诉她。如果她答应他们,她就要接替菊香变成剑承的阿妈了,这样一来,圣珠就成了剑承的大姐,母亲当姐姐也是够为难的。一时间又没有很好的办法,她只有对女儿在信上直言,期待女儿给她一个答复。
一周后,圣珠给母亲回信,说为了剑平,为了剑承,也为了剑平爸和我娘,我同意林、毛两家合成一家,女儿衷心祝你们幸福,白头偕老。就这样,毛恩惠与林达、剑承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。
四
再说远嫁山西大同的圣珠,她和世明在经历了十多年安定的生活之后。刘世明突然被查出患了“再生障碍性贫血症”,这种病每月要输血两次才能勉强维持生命。尽管上级领导十分关心照顾,但圣珠家里也不堪重负,一方面她要照顾重病全休在家的丈夫,另一方面还要培养两位正在上中学的女儿。更难的是两年下来不但早已把全校教师的医药费用尽,自己家里多年积蓄的1万多元钱也全部贴完。每每圣珠去向学校要钱为世明医病,眼见学校医疗经费拮据,师生募捐支持、上级补助都已入不敷出时,她心如刀绞。她想剑平去了,难道世明也要离自己而去?她怎么也不甘心。有一次,她又推车送世明去矿区医院输血,医生说要1200元钱,她身上只有700元。世明知道妻子的难处,就说:“我们回家吧,我不想医了,反正这种治标不治本的办法也长久不了,这样下去要把你们也拖垮的。你还是多保重自己,照顾好刘佳、刘梅,只要你们平安,我就是死了也安心了。”圣珠听了心里万分难过。她想求医生给世明输700元钱的血,先支撑一下,医师说输血要看病体需要,不能用钱多少来定,否则是达不到医疗效果的。无奈之中正欲离开,圣珠见有人来“验血”,就请医师也给她验验血型,如与世明血型相同,她就决定用自己的血去救丈夫的命。说来也巧,圣珠也是A型。她于是要求医生由她给丈夫输血。医生见她经济困难,也同意了。圣珠的500CC鲜血流人世明的血管,使他暂时渡过了难关。回家的路上,世明躺在手推车上对圣珠说:“圣珠,实在难为你。但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也要垮掉的,你一垮,我们家如何是好?”圣珠说:“你放心吧,每天多吃些猪肝、猪血,给你输血没问题的,你的病一定会慢慢好的。”在以后将近一年的时间里,世明一共输了20多次血,其中有一半是圣珠输的,有一次抽完血体力不支,还未出医院大门就昏倒在地。她为丈夫献血治病的消息很快在当地传开,圣珠的高尚品格受到大家的称赞。可惜的是当地属贫困地区,医疗水平和经济状况都不如人意,一时还没有办法彻底治好世明。
正当圣珠为世明的病担心着急时。北寨运输公司老板金德兴托人向圣珠传话,说他与妻子结婚多年,膝下没有子女,仰慕圣珠这位江南女子的贤德,也体谅她眼下的困境,欲收养刘家聪慧俊美女儿中的一个,如能应允。他愿资助30万元医疗费用。并再三言明,如果圣珠舍不得女儿,他也会尽力资助世明治病。圣珠听了,知道金家跑运输拉煤炭的确赚了不少钱,这个办法不但有利减轻学校负担,也有利世明和自己走出困境。她对来人说,金老板的好意我表示感谢,不过我要与世明和女儿商量后才能决定。
晚饭后,一家人围坐一起,圣珠讲了金老板的意思,饱经病魔折磨和困苦的一家人都表示赞同。刘佳、刘梅说,为了医好爸爸的病,妈妈不知输了多少血,差点连命都贴上了,我们愿意去金家。世明想了一下,轻轻地对圣珠说:“让刘佳去吧。”圣珠摇摇头,在他耳边回答说:“刘佳不是我亲生女儿,去金家别人会有议论,还是让刘梅去吧。”
金家得娇女喜不自禁,将刘梅改名金雪艳,并大摆筵席招待众位亲朋,也给圣珠一家发了邀请。圣珠推说世明有病不便去,由刘佳送刘梅去金家。刘佳回家时,带回了金德兴送的30万元钞票。世明、圣珠看着成捆的钞票,失去爱女刘梅之痛涌上心头,只有暗暗垂泪。
过了几天,圣珠就利用学校放暑假之便,带世明到北京协和医院治病。经专家悉心治疗,一个月后世明的病情就大为好转,半年后竟能重返讲台为学生上课。
经过这次劫难,世明、圣珠从此一门心思做好教书育人工作,以回报当地乡亲和师生对他们的关心。他们还暗下决心,一定要培养两位女儿成才,报效国家和人民。
4年后,刘佳、刘梅(金雪艳)双双考入北京大学,刘佳读的是历史系,刘梅读的是中文系。再过4年,两姐妹以优异成绩从大学毕业,留在北大图书馆和历史研究所工作。穷困边远的雁北山区飞出了一对金凤凰,让乡亲们赞慕不已。
在这10年中,林达和恩惠均先后退休。夫敬妻爱,晚年日子过得十分安宁。二老对剑承百般呵护,悉心培养,剑承也不负众望,以优异成绩考入北京师范大学。毕业后分配到北大中文系教书。在此期间,圣珠曾回天台一次,看望双亲,并祭扫了剑平的墓,但对自己在北寨遭受的劫难和刘梅过继金家之事只字不提,免得老人感叹不安。她看到剑承顺利成长,相貌和剑平越来越像,听到剑承称她为姐姐。她也只好答应,心中有说不出的感慨。圣珠曾和母亲私下商量,可否将母子关系公开?两人权衡再三。觉得还是等到以后有适当机会再公开为好。
五
却说北大中文系为提高学生的写作能力和培养文学爱好者,办有《未名湖》文学期刊,由系里一位副主任兼主编,剑承等几位青年教师和高年级学生兼任编辑,两月出一期,小说、散文、诗歌一应俱全,颇受文科师生的喜爱。在研究最近一期选题时,大家提出搞一期母亲专号,以表对慈母的敬爱之情。征稿信息一发,引起热烈响应,稿件源源而来。剑承等人欣喜万分,连双休日都统统放弃,全力以赴看稿选稿。当剑承读到校图书馆金雪艳写的《血》这篇小说时,他被金雪艳的母亲圣珠为救丈夫不惜倾家荡产,不惜自己安危不断献血,甚至不惜将爱女过继他人的情节感动得热泪盈眶。这位伟大母亲的仁爱之心可称感天地泣鬼神。他把这篇稿子推荐给其他编辑,大家也一致称好。不久,“母亲专号”印发,得到校内外一片叫好声。不少读者还写信希望作者金雪艳谈谈创作体会。主编看信后就叫剑承去校图书馆一趟,与作者面谈约稿。
雪艳和剑承虽然同在北大工作,但几万师生同住一园,也未曾相识。今天两人在图书馆初见,剑承第一眼看到雪艳,觉得她很面熟,好像在哪里见过,仔细看看又很像自己的圣珠姐姐,特别是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。雪艳打量剑承同样觉得面熟并有一种亲切感,所以当两人双手相握时,似电流相通,各自心里都感觉轻轻的震颤。剑承对雪艳的《血》作了高度评价,希望她写一篇创作谈,并问雪艳这篇小说的生活源出何处?雪艳当时想把自己母亲仁爱之心即素材之源告诉剑承,又一想医好父病还源出她过继金家,说多了会把事情搞得复杂化,所以她未直言,只是说早先自己在家乡听到的事情。剑承说这样仁慈的母亲的确让人敬佩,约她写好创作谈即送《未名湖》编辑部,雪艳应允。从此两人因志趣相投交往不断,关系日渐密切,成为一对恋人。
一个星期天,剑承约雪艳去八达岭长城外山村采风,两人正为采风内容安排谈得开心,刘佳不请自到。她一看雪艳、剑承,顿时愣住了,因为面前这位初次相见的男子的一双眼睛竟然与雪艳如此相像。雪艳大大方方地指着剑承向她介绍,说这是林老师,又向剑承介绍刘佳说这是我姐姐。剑承想,雪艳姓金,刘佳姓刘,怎么姐妹不同姓?雪艳看出剑承的疑惑,主动说:“我姓爸姓,姐姓娘姓,所以不同姓。”一段家庭的曲折被机灵的雪艳一句话就掩饰过去了。剑承邀刘佳一同去采风。刘佳十分高兴。三人正欲出门。金德兴夫妇风尘仆仆地从山西到北京看女儿来了。他们是利用出车运货的机会顺道来京的。雪艳、刘佳马上热情接待,剑承得知来者是雪艳父母,也倍加热情。金德兴说这次上京只有一个愿望,我们两老想到毛主席站过的天安门城楼上站一站,看看北京的风光,拍张照片,也好回家后让乡亲们同喜同乐。3位青年马上说。好!我们一起陪你们去天安门。
站在天安门城楼上,金德兴面对天安门广场人流不断的雄伟的毛主席纪念堂,激动得流出了眼泪。还未等年轻人回过神来,德兴一把拉过金婶,双双跪下,对远方的毛主席纪念堂拜了3拜,嘴里说:“毛主席啊毛主席,我们穷人翻身全靠您。今天我们夫妻上北京,诚心诚意拜拜您。我们是山西的老百姓,我们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您。”大家在城楼上游览了大约一小时,本想带两位老人再去北海、景山看看,金德兴说:“上过天安门,北京就算看遍了,别的地方我也不去了,我们早点回招待所歇息,明天一早就返回山西。”
当夜,德兴夫妻向雪艳了解剑承的有关情况。当他们得知两人正在恋爱,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。德兴对雪艳说:“我与剑承初次见面,一见面就很喜欢,能有他这样的女婿,我是求之不得,金家从此会锦上添花。”雪艳还告诉他,她与剑承虽家在江南雁北二地,不但两人的眼睛生得相像,而且还有一个特别的缘分。雪艳是六指,剑承是六趾,六六大顺,该是天缘巧合。德兴夫妻听了越发高兴,对雪艳说:“我们盼婿心切。希望你们春节结婚。好让我们早日抱上孙子孙女。”雪艳说:“你们的心意我知道,你们回去后,可把我在北京的情况告诉我生父生母,让他们也高兴高兴。”德兴说:“这是应该的,我回去就把这件喜事告诉他们。”
德兴回到山西后,马上把雪艳和剑承恋爱的情况告诉了世明和圣珠。世明听了连声说好,圣珠听说剑承是浙江人,又是六趾,心头一震,忙问剑承长相如何?德兴说:“这个青年一表人才,要才有才,要貌有貌,温文尔雅,人见人爱,特别是他那双眼睛与雪艳一模一样。”圣珠昕了更加不安,心想这个人会不会是自己的儿子?如果雪艳和剑承都是自己亲生的儿女,那他们怎可结婚?她急了,可又不便把这一切对世明和德兴言明,所以她回答说,我想近期去北京看看女儿,顺便看看她的对象,看过了我才会放心。世明、德兴都说,女儿终身大事,做娘的应该去看一看,好在高速公路已经开通,一天就能赶到,方便得很。
当天晚上,圣珠给远在天台的母亲打电话,向她了解剑承在京工作和生活情况。恩惠告诉她。剑承北师大毕业后分配到北大中文系教书,最近来信说他与一个在北大图书馆工作的山西姑娘金雪艳相恋。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丈夫林达,林达也很高兴,并要他们两人春节回天台。恩惠还说林达还特别要她马上写信给圣珠,让她也高兴高兴。圣珠说:“妈,你说的金雪艳不是别人。是我和世明结婚后生下的女儿刘梅呀!”恩惠说:“雪艳明明姓金,怎么会是刘梅?”圣珠听了,就向母亲坦露了长期压在心头的隐秘,把世明病重。刘梅过继金家诸事原原本本讲了一番,使恩惠恍然大悟。恩惠没有责怪女儿,说她会尽快打电话给剑承,让他暂时中止与雪艳的恋爱关系,两天后,母女俩从天台、大同赶赴北京,以便向剑承、雪艳讲明各人身世,妥善处理这件事。
两天后,恩惠、圣珠同时来到北太。剑承大吃一惊,他对恩惠说:“妈,你为我的婚事,又打电话又来京,为何这般着急?”又对圣珠说:“姐姐你远在山西,怎么也突然来京?”恩惠、圣珠对剑承说:“我们相约来京都是为了你,你别急,先把我们安排住下,到晚上我们再好好谈谈,把雪艳也叫来。”恰在这时雪艳走进门,剑承说:“雪艳你来得正好,我妈我姐来了。”恩惠、圣珠还未开口,雪艳惊喜地扑进圣珠怀里。说:“妈!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圣珠拥着女儿笑道:“我就是要给你一个惊喜。”剑承见她们这样亲密无间,雪艳又喊圣珠为妈妈,万分不解,对恩惠说:“妈,雪艳怎么叫我姐为妈?”恩惠说:“一点不错,今天我要告诉你,我不是你的亲娘,她才是你的亲娘。也是雪艳的亲娘。”剑承大吃一惊:“这究竟是怎么回事?如今圣珠姐变成自己亲生母亲,而且又是雪艳母亲,那不是说我和雪艳是同胞兄妹了?我们正在热恋,还准备春节结婚,这样一来,岂非兄妹成婚,岂非乱伦……”他头脑里一团浆糊,一时竟理不出头绪来。雪艳听了同样目瞪口呆,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真诚相爱的人竟是自己的同胞哥哥。她对圣珠说:“妈,他姓林,我姓刘,我与剑承不同姓,怎会是同胞兄妹?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?”恩惠对两个年轻人说:“我是你们的外婆。我与你们妈妈今天赶来北京,就是为了让你们了解20多年前的一段往事,让你们成为兄妹而不是夫妻。我们原来打算,由我同剑承讲,由圣珠同雪艳讲,现在既然你们俩都在这里,你们都已成年,又有较高的文化修养,一定能对历史造成的这段曲折给予理解,我们就在一起,由我从头把这段家史仔仔细细的讲一遍吧。”恩惠含着泪叙说了20多年的这段往事像一阵清风吹开了剑承、雪艳心中的迷雾。为了烈士剑平的名节,圣珠忍辱负重,离开江南,远嫁雁北,结婚生女后,又与命运抗争,这等情爱、母爱是何等的真挚、伟大!听着听着,剑承和雪艳泪水不断,两人紧紧地抱住圣珠说:“妈,几十年苦了您!我们一定好好爱您,孝敬您,一定好好工作,让您和祖父、外婆、父亲过上好日子。”恩惠对圣珠、剑承、雪艳说:“晚上你们去把刘佳也叫来,让她也来认认我这个外婆和剑承弟弟。今后我们林家、毛家、刘家、金家四家就是一家,祖孙三代同享当今太平盛世的好日子。”
六
20多年前的一段奇缘演绎了人世间的喜怒哀乐。当林达、刘世明、刘佳、金德兴、金婶得知这个好消息,很快就相约来京,4家9人欢聚一起,都有说不出的高兴。金叔、金婶还主动“做媒”,说既然剑承和雪梅不宜结婚,不如让剑承和刘佳结百年之好。世明第一个赞成,说他们名分上算是姐弟,但并无血缘关系,完全可以亲上加亲。剑承和刘佳本来也认识,相互印象颇好,也就应允了老人的提议。这件好事一拍即合,大家商定在春节4家人共聚天台,为剑承、刘佳操办婚事,并祭扫剑承祖母和父亲的坟墓,以表思念之情。
又一年新春到了,久居北国从未下过江南的世明、刘佳、德兴、金婶、雪艳陶醉在天台山的绿水青山如画美景之中。剑承和刘佳成婚后,大家同往菊香、剑平墓前祭扫。在剑平墓前,剑承和刘佳对着父亲的墓碑轻声说:“爸,儿子剑承、媳妇刘佳来看您了,妈也来了,还有爷爷、外婆和其他许多亲人。我们大家生活得很好,也都想您,你在天之灵听见了也一定会高兴吧……”